遥远的紫云英 (上)
文/ 沐岚
也许是这个春天太过落寞和暗淡,忽然就很怀念家乡的紫云英。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春日,跨出国门之际,曾特地远赴郊外,向她们做了一个隆重而不舍的告别仪式。一别便是二十多年,这些绚丽的小花儿们,虽从未来入梦中,可在我关于故乡的一切的想象里,却有着不曾失色半分的盛颜,只要我一想起她们,她们就在那里。在南方那或舒展或起伏的葱茏田野里,她们用千万只青翠的手掌,安娴又快乐地举起了一片片紫色的云英;无论是初春凛冽的寒风还是初夏醉人的煦阳,她们总是齐齐地巧笑倩兮,细语盈盈,勾起游子千种思念万般心仪。
不记得是在哪一天和她们有了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孩提时代,某次父亲带我们去郊外远足时吧。记得是她们那至齐的队列,至纯的色彩惊呆了我。只知道火一般的映山红漫山遍野盛开时,她们那燎原之势不会在意什么队列和绿叶;也知道迷人的野蔷薇绽放时,她们的娇羞之态是一定要在一丛丛绿叶的半遮半掩下闪现的;却从不知道花儿还有这种形式的美丽:你甚至都不必知道她们一朵一朵长什么样,她们就是她,以一种势态美征服你。她们一株一株以娇弱的叶片和透亮的花瓣儿密密地织成一块块锦绣方阵,在一层至纯的翠绿上铺着一层至纯的姹紫;如果不是镶嵌在田垄里,她们会织呀织呀织向天边的。当微风吹过时,她们不既像麦浪般滚滚,也不会像油菜花般起伏,她们只是优雅地点点头,身姿轻盈地摇曳着,看上去谦卑,却掩饰不住欢愉。
父亲向我介绍说,这种花儿叫“槽子花”, 我忽然就觉得很泄气,这么美丽的花儿怎么就叫了这么一个俗气的名,从此心里就埋了一个遗憾的结。待知道她们不叫“槽子花” 而是叫“草子花”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其时,我也知道了看上去这么娇弱又优雅的“草子花”,原来只是农家的肥料而已,不免结上加结。小时候的我总想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想到这么美好的事物连“落花流水”般忧伤的结局都不会有,而是化成一堆恶腐的黑泥,心下不免很难过。记忆中,父亲带我们去野外认识花草树木或草药时,总是要给我们讲解一些植物的功用,唯独在草子花上,他没有告诉过我她们的最终结局,甚至都没有告诉我,她们有个特别美丽特别诗意浪漫的名字叫“紫云英”。难道他体察女儿不喜欢美好被无情毁灭?或者他自己就怕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么?
八十年代初,看过一场电影,关于这场电影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了,从名字到人物到情节(才从网络上查到这个电影叫《第二次握手》)。可其中有一个场景令我生出了某种情愫,那感觉一直伴随我至今。那是当女主人公坐在窗前,面对一轮皓月,伴随着一些思念家乡的画外音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思念之情从我心底里如潮水般漫了上来。那时人太年轻,只倾情于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哪曾理会什么叫思念。正因为如此,这感觉便因陌生而显得格外强烈,我感到自己真的久已背井离乡了,正在某个地方眺望遥远的家乡,思念她所有的一切却又没有具体的指向。于是油菜花,漫天的油菜花就这样不期而至了。我仿佛闻到了油菜花那沁人的清香,听到了蜜蜂在花瓣上的嗡嗡歌唱。我对自己说:“将来我一定会很怀念很怀念家乡的油菜花……” 说着,竟有点失魂落魄起来,接下来的好几天心情都不得平复。
从那以后,它像一根琴弦,每当我拨动它,就会在心底激起一串串回响。我开始把自己裹起来,抵御外面的各种诱惑或打击,坚守着这个黑暗中不期而至的油菜花情结。多年后回首那一幕,才意识到那是命运给我的昭示和启迪…… 真的要别乡去国了,我怀着“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清空各种压抑和不愉快,和亲友告别,和家乡告别,和旧时代告别。也许是错过了油菜花开花的季节,也许是小时候父亲常带我们看紫云英的缘故,我决定去和紫云英做个告别。在童年那个黑暗又混乱的年代里,惟有父母带我们四季郊游的时光给予了我至美的体验,并让我渐渐生出了幻想的翅膀和浪漫的情怀。
2020,06,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