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穿衣镜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神色略显紧张不安和亢奋。然后走到化妆台前,从众多的香水瓶中,挑出那款造型为丰腴女人体态的雅诗兰黛香水。这款草原风情的香水,最为她所爱,其前调有着薄荷沾夏露般的清新,以若有若无的玫瑰花甜香作背景,后调则是新鲜干草在午后阳光中所散发的那种奇特的微甜气息,绵长而悠远,激发人心中一种朦胧无指向的欲望。其实去看医生时无须化妆喷香水,以免误导医生判断病情,这点她太知道了,但这次只是去看检查结果,不是瞧病。还是免了吧,出于对医生和其他病人的尊重。她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把香水放回原处。化妆也免了,就换下那些虽典雅却缺乏生动的咖啡系列。她打开衣柜,从中挑选了一件鲜绿色薄开司米套头衫;再是带蕾丝边的黑色薄呢过膝A字裙,精巧的黑色半高统高跟羊皮靴;而小巧雅致的绿色系小手包挽在手上,在绿色上衣的陪衬下,像是繁枝茂叶里探出了一颗饱满的青果;脖子上再挂一条仿祖母绿镶银边吊坠的项链,既显活力又不张扬。她希望这象征生命的绿色带来好消息好运气。尤其是这绿毛衣的表面还隐约泛着一层金色,像夏日里的阳光跳跃在绿叶上,让她联想起很多年前某个令人心醉的时刻。 精心收拾停当,头脑空白,并无平日打扮好后自我欣赏的得意,她不知道自己是担心还是平静。上个月某天,手无意触到腰部,摸到一个不小的肿包,虽然经 CT 检查后,医生说是良性的—听说西方的医生会据实告诉患者诊断结果—但这进一步的磁共振检查多少让人有点担心。 她不记得怎样开车出了家门,快到诊所时才猛然记起,医生约好在医院等她。时间很紧了,尽管医院离诊所不远,但医院的登记通常要排队,最近还增加了伊波拉传染病检查,而且停车场又大又繁忙;医生看病人时大部分时候会超出预计的时间,使后面的病人等很长时间,但偶然也有缩短的时候,所以宁可自己坐在候诊室等上一,二个小时,也不能迟到。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急,不知怎么就拐进了医院停车场旁的急救车入车道; 慌慌张张地退出来,找到停车场入口。果然停车场满了,好不容易才在最远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车位—正有人离开。 所幸登记窗口此刻无人排队,却免不了那十来个关于伊波拉的问题。窗口里登记员心不在焉口齿不清地边问边在表格上打勾,打勾的速度远快于她的回答。“最近十二个月出国没有?” “住的是 house 还是 apartment?” “你和最近出国的人有接触没有?” “最近四个月住院没有?” “发烧没有?” “头痛没有?” 有一个似乎很专业的词,她没听懂,反问了一句。那人说:“ 啊,没听懂就好,说明没问题。” 一个勾,“好了,请到左边的大门去,有人会领你去布朗医生那里,祝你好运!” “谢谢。” 说着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差7分钟。 进了左边那道大门,里面又是很长的走廊和无数个诊室,好在不断有人接到通报似的,迎上来简短地问一下名字,就把她领到了最后面的一个大候诊室。 也许是惯性,明知按时到了,她仍然停不下急迫的脚步,眼睛直直的,进入候诊室时也没看清周遭。里面坐了七,八个人,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子见她进来,伸手从旁边空座位上拿起了放在上面的外套,向她微笑示意。他友善的微笑使她平静了下来,仿佛从云端回到了地面,安全感和温馨感油然而生;她暗暗地深呼吸了一下,回以微笑:“谢谢你,” 轻轻地说着却没有停下来,而是走过了他,径直来到最里面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不错,提前2分钟。她吁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看短信。地球这边那边的亲人们正在微信上等着她的检查结果呢,某种程度上他们比她本人还担心。
左边的邻座上传来了响亮的音乐声。她眼睛的余光早就看到了,那是一位白发老头,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音乐声就是从那手机里突然发出的。再美妙的音乐从手机里直接播放出来也刺耳和难听,何况他播放的是饶舌音乐,是那个要过气不过气的痞子阿姆最新发布的歌曲。她有点吃惊,很多老人喜欢爱尔维斯,披头士,强尼.凯西和乡村音乐,比如谢拉尔顿,嘎斯.布鲁克斯什么的,而痛恨饶舌音乐,她曾亲耳听到有个老人说饶舌歌曲是“魔鬼音乐”,她能理解,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音乐么。但像这般喜欢饶舌音乐的老人她是第一次见到,竟然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毫无顾忌地大声播放。 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身体,明显不快。对面角落有人抬起眼角瞄了她一眼,她也抬起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各人似乎并没受打搅,依然玩手机、读书,闭目养神或悄悄聊天。她并没有扭头去看这位毫无礼貌和公共意识的邻座,被冒犯感和厌恶感使她不想去看。 一曲播完了,接着又是一曲,一样腔调的歇斯底里和怨妇般地吐槽,她的被冒犯感越来越强烈了,心想 “这家伙是不是认为华人喜欢热闹和大声说话,便故意在我面前无所顾忌?” 接着又想 “我应该出声制止他,可他应该知道医院的规矩的,何况这么大年纪了还喜欢饶舌歌曲,是不是心理有毛病。老年期逆反?反社会型人格?或者患了绝症,破罐破摔,以这种方式控诉命运的不公平?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提醒岂不是挑起事端?. . . . . . ” 正当她胡思乱想忍无可忍之际, 喋喋不休,毫无起伏的饶舌突然变成了一声声呼啸,犹如焰火发射时的破空之声,短促而尖锐,由低向高,再嘎然而止。这声音她太熟悉了,二三十年前可是风靡全球的,对了,就是超级马里奥跳跃时那著名的“啾—啾—” 声,活泼有趣。老头居然玩起了电游!嘎然而止的呆板诉说和破空而出的啾啾,对比太强烈了,在其他人刻意保持着的安静中显得突兀而滑稽。她不禁哑然失笑,老头似乎不那么讨厌了,制止他的冲动化于无形。她又恼又乐:啊哈,今儿个碰上了老顽童周伯通。为了不使自己笑出声来,她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手机,开始给远方发微信.....
“啊,我的耳机插居然没插进手机里?” 随着一声低沉的惊呼,马里奥大叔那可笑的 “啾啾”声嘎然而止,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抬起头转向左边,看到老头茫然失措,目光充满疑惑,双手正取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你听到我手机的音乐声了?” 他很不安地问道。 她微微点了点头。“啊,非常遗憾,我向您道歉。我带上耳机后便忘记插进手机里了,打搅您了,这太坏了,我再次道歉。” 他语无伦次地说,几乎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发生。看到他的尴尬,她想到自己有一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参加聚会,却被同事指出,裙子的拉链忘记拉上。 她不好意思了,为自己刚才的胡乱猜测和生气,也为自己为何始终没有瞧他一眼,否则就会提醒他呀。 她尽量显出一点儿没被打搅的样子,轻松地说:“没关系的,这游戏很好玩,我喜欢。我也常常忘记把耳机插进手机就开始放音乐。” 这是事实,就发生在前几天,遭到先生一顿好笑。 老人仍然不安,几乎没听她的安慰,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无辜又无奈,手指不断摆弄着手机和耳机。 看到他这么难过,她故作神秘,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来,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什么?什么秘密?” 他睁大眼睛惊奇地问,语气里充满了戒备。 “我知道了你喜欢饶舌音乐,还喜欢玩超级马力。” “呵呵,可不是吗,” 他笑了,明白了她是在开玩笑。停了 一下,他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你知道,有时候你需要这样。” “可不是吗?” 她看了看自己的绿衣服。 就在他渐渐平静下来时,手机突然又叮叮当当地唱了起来。他抬起头,紧张而困惑地问她:“哪里来的声音,又是我的手机?” 她笑着又点了点头。“啊啊,这太,太……” 老头半恼怒半自嘲地举起手机,做了一个向窗外扔的手势:“ 你看,这次我又忘了把它静音。真应该把它扔出窗外,我还得向你道歉。” 她说:“刚才那个铃声很像中国音乐呢,我感到亲切,很好听。” “是吗?我倒是不知道。”老头如释重负,小孩般地笑了。 这应该是个来电铃声,可是老人不好意思之下,根本没接,直接掐断了。
护士进来唤他,他收拾好手机和耳机,站起身,拿了自己的外套,取了拐杖(拐杖放在另一边,她没看到),朝门口迈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微微侧转身,轻轻向她一点头:“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打搅了您,我再次道歉,希望你好运。” 十足的绅士风度。 她也祝他好运,同时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他,老旧的藏青色西装上衣,浅咖啡色西裤,熨得笔挺的裤线刀锋一般,在拐杖一笃一笃的击打声中,微微晃荡着。“一个看似落魄却不失尊严的老人,” 她想,“还是一位老顽童。” 直到护士进来叫名字,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几乎完全忘记了先前的种种不安和担 忧,在轻松喜剧般的情景中度过了难熬的等待。 布朗医生告诉她磁共振的结果,是良性肿瘤,微创可以解决。虽然是预料中的结果,她仍然非常开心,回到车上,马上发了微信给家人报平安。 老人的相貌她一直没看清,或者说是模糊了,可那熨得笔挺的浅咖啡色西裤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知道,你有时候需要这样……” 回味着老头这句话,她微笑着发动了车子。
by Elwyen
2014,11,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