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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1)
收割了后的稻田里,泥鳅又多又肥大,烹调来吃味道极为鲜美,营养也很丰富。孩子们最喜欢带上些粗陋的容器,瓦罐或破瓷碗什么的,三五成群去田里摸泥鳅。这天午后,村里的几个半大小孩在医生的门外放了几条他们捉到的泥鳅,因为他们又有好几天都没见到医生在外面跑来跑去捉野物吃了。 转身离去的当儿,最年长的石伢子突然说:“等等,我怎么闻到一股腥臭味?” 其余几个停了下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嚷嚷道:“我也闻到了。” “我也闻到了。” 石伢子望了望小木门:“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其中一位叫土伢子的说:“别去,医生不喜欢我们进他的屋。” 另一位三伢子则说:“去呀,去呀,我真想看看他家有什么稀奇,他城里来的大夫,肯定有好玩的东西。” 孩子们虽然七嘴八舌,其实却都很犹豫,因为医生警告过他们,自己有传染病,不让他们进屋和靠近。石伢子感觉到这气味越来越强烈,令人作呕,透出一股不祥之气;于是他也不等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就去推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眼前的景象令石伢子魂都吓出来了,他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其余几个在他后面探头往门里一望,吓得”妈呀“地尖叫,随即四散而逃,一边跑一边大叫:“死人啦,死人啦,医生死啦,医生死啦……” 正在晒谷或休闲的村民们,立即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围在李卓倜的小茅屋门口,叽叽喳喳,不敢进去。大多数人往里望一眼后便吓得后退,有几人甚至跑到旁边呕吐起来。最后村长赶来了,看到众人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扒开他们,径直走进屋子里。只见医生匍匐在地上,保持着往门口挣扎着爬的姿势,身下有一汪血水已经发黑发干。一本笔记本呈打开状,散落在他手边,他的双掌已经发黑。村长好奇地捡起了医生的笔记本,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可惜他不识字,就把笔记本扔到了一边,对门口喊道:“道生,望书,快进来搭把手,李大夫已经发臭了,我们得赶快把他埋了。” 两个年轻人进来后,村长指挥着他俩从床上抽出草席子,把李卓倜裹了往外抬。这时,又进来几位村民,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医生半抬半拖地拉到后面的小山坡上,挖了个坑掩埋了。
村里有个郎中,平日村民有个头痛脑热虫咬疖肿什么的,都会找他看病,他几乎是村里唯一识字的人。不巧的是,他的岳父前几天在脱谷粒时不小心扭伤了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每天清晨都要赶去给他打火罐按摩,再帮着做些家务和农活,傍晚时分才赶回来。这天天刚亮他照例去邻村岳父母家了,等他回来得知医生的死讯时,医生已经被埋了。村长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拦住他,给他看医生的笔记本。他随手翻了几页,都是写着些日期和关于太阳什么的。当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占满整页的歪歪扭扭的“鼠疫”两个大字时,郎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一抖,日记本掉到了地上。村长赶紧弯腰捡起本子,掸了掸灰并吹了一口气,问郎中怎么了。郎中定了定神,声音颤抖着问村长:“村长,医生死时是什么样子?” 村长答道:“我看他全身发黑,七窍流血,臭得不得了,肯定是死了好几天了,他不是有肝病吗?估计是肝病发作了。那么臭,又流尸水,我怕有瘟气,就叫道生他们赶紧把他埋了。同时叫了几个女人撮了炉膛的柴灰洒在了地上,又点上艾火把整个房子里熏里一遍。对了,他床上的东西也一并拿去埋了,就留下这个本子,你快看看他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哦,本子我是用艾火熏了的,还喷了几口白酒杀毒。” 他补充道。郎中说:“不得了啊,他得的就是瘟疫呀,你看他写的这两个字 ‘鼠疫’ ,鼠疫啊。” 郎中全身发抖呼吸困难地指着村长手中的笔记本道。 这一下,死亡的恐惧完全攫住了村长。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呼吸困难,不由得打了个趔蹶,差点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赶紧扔掉了手中的本子,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抽动着问道:“郎中,这,这鼠疫是怎么回事嘛。我们,我们世世代代都只听说过没见过呀,这医生只怕是,是病糊涂了吧,他怎么就断定是鼠疫呀。” 郎中这时反而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镇定了一些。人有时很奇怪,当独自承受灾难时,会惊慌失措,可一旦和人分享后,这苦难好似转移了给别人似的,理智和勇气会陡然间回到自己身上。郎中思忖道:“ 如果不是他写下的这两个字,我是无法把李大夫的死状和鼠疫联系起来的。他究竟是如何染上鼠疫的,恐怕难以找到具体原因了,但他有吃野物的习惯…… 这鼠疫固然是致命的,但如果一个人身体强健的话,也并不见得就一定会死。我听祖上传下来的说法,能从此瘟疫中幸存下来的人大概十之有二三。这样吧,村长,当务之急我想我们应该马上通知那些进了医生屋的人去祠堂里集合,包括埋医生的和给屋里驱瘟的。同时,派人连夜去镇里报告给镇长和通知镇卫生所,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援助。最后,呃,我想应该有人去通告医生的家属,虽然他太太和他离婚了,但,但他还有两个儿子……,另外我们也要向他原来的医院有个交代,虽然他是个被流放的反革命,但毕竟人是在我们村子里死的,最主要的是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向城里的医院求援……” 看到郎中瞬间就能拿定主意,村长暗暗为自己刚才的失态羞愧。他和郎中从小就是好朋友,他做事果敢有号召力,是个孩子王,郎中则心思缜密主意多,像个军师。他们不但彼此信任相互扶持,且常常心有灵犀,都在村民中有很高的威望。村子虽然很穷很偏僻,但在他俩的带领下,日子还算有序又悠然,村民们都安天乐命,遵守着古老的传统和祖上定下的规距。村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了下来,说道:“你这几个主意很好,我马上去安排人。” 正要离去时,他又站住了,迟疑地说道,“我看派人去城里的事是不是缓一下,明天,后天什么时候?” “不行!” 郎中反对说,“必须得找一个人立即动身,这个人必须是没有和今天去过医生家的人有过任何接触的。这瘟疫扩散开来,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要是这个人在村里呆上一两天再走,只怕也被传染了。要是瘟疫被我们带进城里去,那我们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那你呢?”村长问道。“我回家去查查医书,看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预防的,再做点消毒工作的准备,然后就去祠堂。” 郎中说。村长看到他的朋友这么勇敢,很感动,禁不住想去握郎中的手,可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今天去过医生家的人,便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向郎中摆了摆,旋即离去。
目送着村长的背影往村里方向疾驰而去,一阵晚风吹来,郎中才发现自己早已浑身冷汗涔涔;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他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伸出自己的双手打量着,心里想着医生的日记本。天哪,鼠疫!这个传说中在空中到处飘荡屠城灭户杀人于无形的魔鬼,突然之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了。一时间郎中心头掠过无数个古怪而荒诞的念头,甚至怀疑到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叫李卓倜的医生,是不是老天特地送来毁灭自己村庄的。“老天爷,救救我们!” 郎中心中悲怆地祈祷着。
沐岚 2020,0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