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0)
李卓倜饿极了,一心想出去找吃的。他已经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了,很想一直就这么躺下去,如果不是胃痉挛得难受的话。
午后秋阳,明澄金黄,几朵白云挂在天上懒洋洋地流浪,每当它们遮住了太阳时,村西头大槐树的枝头上便传来响亮的蝉鸣。李卓倜走出小茅屋,一时很不适应这么明亮的光,不由得闭着双眼,扶着墙静静地站立了几分钟,然后睁开眼,慢慢朝前挪去。小茅屋前几丈开外,是连成片的稻田;收割后的稻田里因前天下了一场雨,仍然有些浅浅的水,泛着天光;水中布满了禾蔸,像极了缀满麻线针脚的补丁,妥贴地缝在大地上。李卓倜拖着浮肿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左右摇晃,走几步便要歇一歇;他的眼前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黑雾,阻隔着阳光,黑雾里跳跃着一些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金星;他的心砰砰地往上窜,仿佛要逃出胸腔,胃痉挛得生痛,脑子则像锈住了的机器,无法思想,只有一种本能在驱动他:找吃的!任何可吃的! 他终于歪歪扭扭地来到了田埂上,目光竭力穿过那团黑雾,贪婪地往田里扫来扫去,想在这些禾蔸中找出一些异样来。不一会儿,他便发现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隆出水面的小土包。他缓缓蹲下身来,尽量使自己保持着平衡以免一头栽倒在地,然后伸出一只脚慢慢下到水田里,往小土包走去。 果然是个田鼠洞,可是很不平常,因为有一只田鼠正往外探着头,一双黑豆似的、没有高光的双眼死死盯着走近前来的李卓倜。但它并不打算逃跑,肥硕的身子软塌塌地趴在那里,几乎堵住了整个洞口。李卓倜将它拎了起来,它也并不挣扎反抗,只是小尖嘴微微煽动着,似乎在乞求。李卓倜把另一只手伸进洞里,不一会儿便掏出了一团温软粉嘟嘟的鼠仔。鼠仔们刚出生,眼睛上还都蒙着一层透明的云翳,在他沾满湿泥巴的手指间蠕动着,挠得他的手心痒痒的。他把手掌凑近嘴巴,迫不及待地用嘴唇叼住了一只,头一仰,就滑下喉去了。就这样,他一口一只,以极快的速度生吞了七只小鼠仔。 很快他感觉到胃的痉挛感有所缓解了,眼前的黑雾也消散了。李卓倜望了一眼手中的母田鼠,母鼠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只一只地吃掉了自己的孩子,目光由乞求变成了绝望。他趟起一团浑水回到了田埂上,又随手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把母田鼠的两只前脚和两只后脚分别捆在一起,扔在了地上。很久没有走出户外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坐下来,打算在田野里好好享受一下阳光的沐浴和风的抚摸。 风儿很静,田里的水白汪汪地,没有一丝涟漪,李卓倜痴痴地盯着水中太阳的倒影发呆,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水面变成了一片橙色,他才准备回家。他站起身来,习惯性地眯缝着双眼,向收拢了光芒的太阳凝视了一眼。这一眼,仿佛钥匙开启了一把生锈的锁,有些熟悉的东西从他深邃的记忆里走了出来。是的,在他一年前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前,他是经常这样看太阳的,通常在日落日升的那一二十分钟里,站在自家里的阳台上;或者在正午时,照古人做的那样,打一盆清水,放在太阳下,看太阳的倒影。他是放射科医生,同时也研究流行病的规律。根据历史典籍和个人观察总结的经验,他总觉得太阳黑子的增减规律和某些大流行病有种至少称得上“巧合”的联系。他观察和记录太阳黑子很多年了, 这已经成了他业余生活的日常。而此时,正是他平日观测太阳的时间。太阳仍然和他上次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黑点,很纯,纯得像一个预兆,这使李卓倜有点莫名的不安。他下意识地瞅了一眼田埂上的母田鼠。它侧翻在地上不能动弹,呼吸微弱而急促,肚皮一鼓一鼓地,嘴角渗出了少许血丝和白泡沫,大约是想逃跑,极力挣扎时蹭破了皮。
李卓倜拎着田鼠的尾巴回到了小木屋,把它扔在了门外的地上,然后走向泥巴垒起的灶台去烧水。他先往锅里添些水,再把从田埂上捡起的几根干禾蔸连同上面沾着的干泥,一起扔进了灶膛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它们。再到案板上取了菜板和刀子,打来一盆清水,来到门外的走廊上,准备宰杀那只田鼠。可怜的田鼠已经是气息奄奄,嘴角和鼻孔都流出了不少血,把周围的地染红了一小块,眼睛也闭上了。李卓倜肚子饿得咕咕响,他顾不上那么多,熟练地把田鼠宰了,端来烧开的水,把田鼠烫了一遍,剥了皮;在划开肚皮时,一个不小心,刀尖在他的食指上戳了一下,他赶紧把手指放进水盆里洗了一下,再放进嘴里吮了吮,吐出一点血水,接着又开始处理田鼠。他先是掏出了内脏扔掉,再用清水洗净了田鼠肉,切成几块,然后放进锅里去煮熟。 他想找点盐,可是翻遍了案板和破破烂烂的小碗柜,也没找到一粒;油就更不用提了,他已经好几个月都没见到一滴油星了。事实上,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的了。他长期患有肝病,作为医生,他知道这种病多么需要营养,所以只要拖得动身子,总要走出去捉些什么小动物来吃。自从他被强迫来到这里,由于不能参加劳动,村子里的人除了最初给了他几斤米,一小撮盐,就再也不管他了。不是村民们心狠,实在是他们自己都常年吃不饱,当初把他扔来时,村民们就是坚决反对的,多了一张吃饭的口,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很清楚。但他们拗不过村长,无奈之下,只得接受现实。他们看到这个身材欣长气质儒雅的医生不顾形象和体面,通常一副狼狈相,在田野里跑、跳、俯、蹲,趴地捉泥鳅,田螺,青蛙或老鼠甚至蝗虫吃,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小孩子们,没有那么多顾忌,他们捉到小鱼小虾什么的,也会送给他一些。对于这个大城市来的医生,他们觉得既神秘又好奇,常常想跟他亲近,想知道一些大城市的事情。但医生说自己的病有传染性,不让孩子们靠近,要他们把东西放在门外便立即离开。
医生美美地吃了那只田鼠,天刚断黑便早早地上床了。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躺着便是最少消耗能量的方式。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日记本和钢笔,拧开笔帽,在日记本上摸黑写下了几个字: 1969年9月13日,没有观测到太阳黑子。半夜时分,医生突然发起烧并恶心呕吐起来。他感到头像要爆裂了一般,浑身疼痛,骨头像被打断了似地,翻身都不行。凭经验,他知道自己起码烧到了三十九度以上。一整夜,他时而醒来时而昏睡,睡梦中做着一个无限循环的梦,梦见自己坐着吉普车回家,眼前是不断飞旋的车轮,他极力想摆脱也摆脱不了,醒来时则天旋地转。开始时他以为自己是食物中毒了,也许是不该生吃了那几只鼠仔,也许是田鼠煮得不够熟,导致了急性肠胃炎,或者是痢疾,但又好像不太对,因为他并没有腹泻的症状。到快天亮时,他觉得口鼻发痒,一股液体涌出来,他艰难地抬起手一摸,一股血腥味,是血!这时他才想起来,田鼠嘴角也曾依稀有一丝血,到后来宰杀时,嘴里流出的血已经染红地面了,还口吐白沫。他也想起了白天看到的太阳,纯洁的太阳,没有一粒黑影。他心里徒然一紧,再次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大亮,阳光照进了窗棂。李卓倜醒过来了,迷迷糊糊地,感到皮肤滚烫又冷得浑身直哆嗦。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加盖的,可根本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嘴角鼻子里仍然在涌出血水,连耳朵都有了。作为喜欢研究流行病的医生,他不敢想象但心里已经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顿时,恐惧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身。他费劲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日记本和钢笔,把笔记本摊开在胸前,拧开笔帽,战战兢兢地在上面写下了占满整页纸的两个字——“鼠疫” ……
沐岚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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