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開始後的幾年,我七歲。那時城裡有一條不是主馬路的馬路,來來往往運貨的解放牌大卡車就是經過那裡,相當於一條運輸路。 路的盡頭是一條大江,一個碼頭。
破四舊啊什麼的,很多很多的書一大卡車,一大卡車的被裝走去焚燒。那時我很喜歡書,經常呆在馬路邊,看着一車一車的書經過,有時追着後面跑,期盼有什麼書 被風吹落,或被震落下來。 現在我清楚地記得當那滿車書的卡車絕塵而去時,我心底里的期待和絕望感。以致於後來書店成了我最喜歡去的地方。
這一天下午,陽光燦爛,不像是個不祥的日子。 我花了二分錢,在街旁的小小零食店買了一個小小石榴,一邊期盼有書的大卡車經過,一邊掰開石榴,細細地摳着,吃着……
突然從遠處碼頭方向傳來一陣嘈雜聲,一群人圍着一長列板車隊,往我這邊緩緩走過 來。 出於好奇,我迎了上去,隨着最先一輛的走近, 只看見這輛一米來寬的平板車上,躺着個肥大的身軀,一個女人的身軀,寬得連板車都載不下,一隻慘白的手臂像水桶那麼粗, 搭拉在板車的旁邊, 一大塊從小臂撕裂下來的皮子鬆鬆地覆蓋在手的上面,隨着板車的起伏,跟着手臂一甩一甩地。 女人黑色的香雲杉被腫脹的身軀繃破,遮不住身軀。 烏黑的頭髮濕漉漉地披散着,幾乎垂到了地下, 腫得比籃球大的臉被好心的板車工人用破報紙蓋住了。 從那女人的香雲衫判斷,大約40-50歲。
一輛,一輛,不知有多少,怕不下十輛,從我面前緩緩拉過去……, 由於過度驚嚇,我扔掉了手中的石榴,也不記得後面的板車上都是些什麼東西。 就記住了第一個,那腫脹的白胖的手臂和身軀。 車隊過後,人們紛紛議論,說後面的板車上,拉的有小孩,有青年,有男人,老人 有些是被釘在門板上,只好連門板一起裝到車上。 他們都是從江里撈上來的,是從上游一個縣漂下來的浮屍。 有些門板上被釘了一家四口人,包括幾個月大的小嬰兒。 這些都是送去被埋葬的。
那個縣正在進行慘無人道的大屠殺,以莫須有的“黑煞隊”的名義,殺那些成分不好的人,一家一家的殺。 以至於我們那個小城一度人心惶惶,大家不敢吃自來水,都到井裡去打水。 一個流傳最廣的流言,就是沿江而建的工廠里,食堂的大水龍頭裡流出了屍水和屍塊。
這股屠殺風很快也要刮到我們這個小城, 成分不好的家庭人人自危。 我家後面,有一個房產公司建的居民樓,有一家環衛工人。 有一天就從他們老家來了5個人,說這家環衛工人出身地主,要把兩口子綁架回老家去殺了。幸虧那時我老媽仗義, 把這件事趕快通報了居委會主任,我們那居委會主任簡直是巾幗英雄,在那個極左的年代救了不少受衝擊的家庭,這是後話。 居委會主任趕緊帶了幾個人,來到這個宿舍。 居委會主任告訴那些人,這家人在這裡遵紀守法,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兢兢業業掏大糞,如果你們要抓人的話,我們居委會是堅決不答應的。這樣才勸走了那些劊 子手。 居委會主任能鎮住那些劊子手的,不是她的這個官職,而是她當時是現役軍人家屬。
據後來的說法是,此事驚動了中央, 才得到制止。但我們這個小城有好幾戶人家的家長,是被老家來人綁架回村殺害的。
回到我那天看到的場景。後來,我嚇得一直不吃飯,當晚我夢見那一列板車隊拉進了我家,破門而入,為首的就是那個躺着腫脹女屍的。嚇得從我夢中驚醒,大哭緊緊抱住我媽不肯鬆手。 後來更是發高燒,大病了一場。
從此以後,這已經成了我記憶里揮之不去的惡夢。
我敘述的這件事的歷史背景, 已有很多資料揭露了出來,但我為了我的故事的真實性和我的個人的感受,我沒有去查那些資料,憑自己的記憶。 - See more at: http://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MTE5MzYw#sthash.bcQhuJX6.dpu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