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下所立何人呀?为何见本王不跪?”多尔衮声调不高,却气势压人,只见他手执毛笔在案几上批着折子,眼皮都不抬。 吴三桂望着虎皮椅上清癯俊朗的青年,本以为他将待己如先前待士绅般有礼,且自己此番前来借兵,亦无异于献城。见多尔衮如此怠慢,当即不快:见我无剃发来见罢,也逼人太甚。遂跨上一步单膝着地,双手抱拳一拱,是为中原礼节:“在下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关宁总兵吴三桂,叩见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王爷。三桂此番前来紧急求助,因山海关危急。三桂今日率军与李逆闯贼于石河西岸厮杀一天,虽未落败,却难敌他明日之强攻,山海关恐落他手矣,乞望王爷率军速速入关,助三桂杀退李贼,为先皇报仇。”吴三桂既乏且急,又之前已有书信来往,心下已觉多尔衮亲近,是故省去诸多礼节,开门见山。 “噢,吴大人欲替大明先皇报仇,忠义可嘉。既如此,平西伯此番前来求助,可有诚意?”见吴三桂急切,多尔衮反而拉长声调,不疾不徐。 “三桂诚意先前已尽于信中表达,王爷明鉴。” 多尔衮不理睬他,转而问范文臣道:“范大人,你此番前去山海关面见吴大帅,可否转达我之要求?” “回王爷,微臣确已做到。只是情势紧急,吴大人欲当面向王爷说明。”范文臣婉言道。 不待多尔衮开口问自己,吴三桂道:“三桂已知王爷心意,以为王爷苛求,恕难从命。王爷满腹经纶,阅尽天下事,定知我大汉子民视发肤如性命,孔子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吴大人危难之际仍尽忠尽孝,本王佩服至极。我若助你,亦是押上大清将士性命,不知吴大人可有想过?”多尔衮接口道。 吴三桂闻言,心道,这多尔衮迫降心切简直到了横蛮地步,欲占便宜还卖乖。心下有气,于是说道:“王爷如不愿借兵,三桂便就此离去,战死疆场也好过剃发之辱。”话毕立直身子打一拱手,作势离去。 多尔衮对左右侍卫一使眼色,两把锃亮的刀便架在了吴三桂的脖子上。他佯作生气,冷冷道:“吴大人,你道我这大清国摄政王大帐便如民宅一般,任尔直来直去。吴大人既来相求,何不屈尊纡贵平心静气哪。” 吴三桂见刀架于脖上,不惧反怒道:“我吴三桂素来仰慕大清国摄政王为人,故冒险相求,却原来王爷乘机布下圈套诱捕于我。你我交战十余年,有我吴三桂守关,大清从未敢犯关半步,今天趁我国破家亡走投无路之际有求于你,便使这卑诈之计。三桂今日死是死,明日死也是死,既非死于战败,亦非死于乞降,不剃发死,倒也保住了名节,亡国之臣命当如此……”说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语带哽咽。 多尔衮见他动情,遂不接话。吴三桂顿了顿,接着道:“三桂死不足惜,这头王爷取去便是,只是如大清国有朝一日入得中原,还祈望王爷信守承诺,不屠城不抢掠,不毁我先朝寝陵……”说着,双手拨开架于脖子上的刀,跨前一步,拜伏于地。 多尔衮见状,大为感动。想自己与眼前这人总是兵戎相见,从未谋面,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慨。明朝先有袁崇焕,戚继光,后有吴三桂,却败于流寇李闯,当真是气数已尽,任谁难救。吴三桂情急之下说出“大清国有朝一日入得中原”之言,想必他知那李闯非国之大器,我定鼎中原时机已到,如得此人来降,我多尔衮便如虎添翼,何愁天下荡不平,中原非我莫属矣。 多尔衮心下高兴,哈哈大笑着从虎皮椅上站起,来至吴三桂面前,搀扶起他:“平西王请起。中原有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你我战场上拼杀多年,今日相见岂有不眼红之理?哈哈,吴大人,本王与你开个玩笑。大帅信任本王,有难前来求助,本王倍感荣幸,岂能袖手旁观?大帅不必多虑,适才本王试探于你,大帅果然英雄了得凛然正气,令本王敬佩不已。来,来,请看座,本王聊备薄酒,当敬平西王一杯。”多尔衮早已看出这吴三桂就一武夫,吃软不吃硬。 吴三桂咋听多尔衮称自己为“平西王”以为自己听错,或多尔衮口误,便迟疑着不动。多尔衮见状,胸中有数,斟字酌句道:“大帅可曾记得本王信中所言?如得大帅来投,我大清皇帝‘必晋藩王封故土于你,好令大帅既报国仇又克保身家,子孙万代永享富贵。’今日大帅果然到来,我岂有不守诺言之理。想朱家皇朝历经二百余年,可曾有过一次赠王与外姓?” 多尔衮威逼利诱,吴三桂心知肚明,自己此番前来意在求活而非送死,怎能一昧凭意气用事?若多尔衮当真杀了自己,连日来的一番努力岂不可笑之极?既灭了自己也救不了山海关和关民,任李自成和多尔衮哪一方攻进关内,都会招致屠城。看来多尔衮实有诚意招降自己,亡国之臣除死之外哪有好路可走,且先前自己也曾起过降清之意。想到此,遂叹一口气道: “谢王爷诚意和厚待。天色已晚,明日大战在即。王爷可否暂缓封王,先商议进关事宜?” 多尔衮朗声应道:“平西王言之有理。我既答应发兵助你,便绝不食言,今晚我二十万人马便进关,明日一早,平西王率关宁军于石河西岸发起猛攻,我大清军排列于后乘机杀出。只是有一难事,你们汉人服饰装扮相近,我军将士难以分辨,恐误伤你部人马。如大帅--,大帅--,” 见多尔衮似思索着欲言又止,吴三桂问道:“在下当如何做才是?” 多尔衮道:“如大帅能命全军剃发并织成长辫,和我大清军一般模样,便可方便辨识。” 吴三桂脸色一沉。多尔衮接着道:“吴大帅从进大帐起,你我之间所言全是本王承诺与你,而大帅却不置一词对本王有何承诺。本王岂知你非诈我进关,与李贼一道灭我于关内?本王听说大帅原本赴京去投降李自成?你若非哄骗,便剃发与我盟誓罢。”多尔衮如此逼迫吴三桂自有他的道理,他如不趁此时逼迫他作城下之盟,只怕今后永无机会。 吴三桂一听暗暗叫苦,绕了一大圈还是逼我剃发,非但一人剃发,还全军剃发,不由得心头愤懑又起。 范文臣见状,上前一步道:“王爷,时间紧急,要四五万人剃发似来不及,臣有一法,可否先请吴大人一人剃发以表诚意,余下关宁军将士则可先以白布缠臂膀,以作标识。其它事等宜从长计议。” 吴三桂知自己确无凭据示诚意,作为多年劲敌,多尔衮不信自己亦在情在理;为当下计,当真只有剃发一条路可走,一剃发,便是降清称臣;先皇已死,前朝已灭,降清和自己先前降李又有何区别?降清还可得多尔衮相助杀李闯为先帝报仇。于是道:“范大人所言极是,三桂已想明白,愿剃发与王爷盟誓。若明日剿灭李贼,救得山海关,报得先皇仇,三桂死亦无憾。”说罢,眼眶里已蓄满了泪水。 吴三桂当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有一股倔气不愿服输,又道:“吴某求助王爷非出于胆怯,今日之战我以少制多锐不可当,今后仍内可退贼,外犹可东制辽沈。故三桂剃发前亦有诸多条件。” “平西王请讲,本王当竭尽所能应承。”对吴三桂语含威胁,多尔衮只是暗暗发笑。 于是吴三桂重提信中所事,清军不犯陵寝,不扰百姓,不强迫汉人剃发及穿戴满清衣冠,让明太子立都于南京,划黄河为界等等。多尔衮均一一答应。 按照清民族之习俗,盟誓需“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歃血斩衣,折箭为誓”,吴三桂则剃发称臣,成为大清朝平西王。 仪式结束,多尔衮将吴三桂送出帐外。夜色中,吴三桂翻身上马向他告辞,那无奈和悲愤之神情,多尔衮分明看在眼里,不由摇摇头心生怜悯,刚才相逼他甚急,是否太过分?亡国亡君之臣哪,你有何选择?望着吴三桂拖着猪尾巴似的细长辫子渐行渐远,多尔衮呆了一会儿,收回心思,伸开五指在空中抓了一把,攒成拳头,大笑曰:“天下已入我掌中矣!”
(待续)
2014年02月27日初稿 by Elwy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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