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年(一九五一年),中共建政后,全国开始了所谓的“镇反运动”,数以百万计的中华民族精英遭遇空前劫难,此故事记录一个辛亥革命元勋和他的家庭在此劫难中的不幸遭遇。
一 尹 儿
“噹--,噹--” 唉,讨厌的钟声,又把娘吓走了。她蜷缩在冰冷发硬的被窝里,默默地数着钟声,双膝使劲屈在腹部使自己暖和一些。像大多数江南的女孩子一样,她的双脚在漫长的冬夜里也是整夜整夜透骨凉,从未被捂热过而很少睡过安稳觉。隔壁堂屋里自鸣钟的报时声,透过木板墙传进了耳朵,她眼角挂着泪痕,嘴唇轻轻地抿着被角,徒劳地想把自己再次推进刚才的梦境。
母亲离开的这些年,尹儿对她的思念像春天的藤蔓般在心底里疯长,她身上独特的淡淡的野蔷薇花香,浸淫着那株藤蔓,使她沉醉也使她忧伤。白天,她小心翼翼连母亲的名字都避免提及,因为老太婆不喜欢;只有晚上躺在被窝里,才是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刻。梦里和母亲的相会总是很短暂,甚至未看清她的面目,不等张口说话,便不是被洪水冲走就是在大火里挣扎,待惊醒过来,尹儿早已是泪流满面了,惶惶地躲在被窝里无声地抽泣着,祈求老天不要让梦里的情景发生。自鸣钟也专挑她作对似的,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急速的“滴答”声,直迫她的心跳,每隔一小时的“噹噹”声振得落了板的旧芦花枕头微微打颤。平时里钟声响过四下后,睡意便如秋潮般静静地从枕边涨上来。但今晚不知怎么了,尹儿心里很不安。很不安,说不出的不安……。
近年来这栋依江而建的青砖碧瓦大宅依然豪华却日渐冷清。姐姐们都远嫁他乡,两个寡妇嫂子也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分居了,家里只剩下老太婆,父亲和她,佣人是早已不请了,所有的家务便落在了刚满十五的尹儿身上。老太婆20多年前失去了仅有的两个儿子,几乎哭瞎了双眼。这个曾经的大家闺秀,早就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和激情,整日板着脸,除了在自家的小佛堂里烧香拜佛,便是端坐在堂屋里的楠木椅子上捻佛珠,时不时乜斜着眼冷冷地望着尹儿出出进进,好歹不吭声。
自打小时候起,尹儿记忆里父亲常年在外,极少回家。偶尔回家不是戎装马革就是礼帽长衫。她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从乡亲们嘴里得知他曾是革命党,打过很多仗立过不少战功;记得父亲对她很严厉,曾教她骑马,她从马上摔了下来,吓得哇哇大哭,他却一声不吭地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放到马背上继续训练;八岁那天,父亲牵着她的手送她去私塾。他们坐着小划子过江,船到江中时,他郑重地说:“尹儿,好好念书,爹爹将来一定送你上大学。”他要古老的汨罗江记住他对女儿的承诺,一生中对女儿唯一的承诺。
父亲近一年多闲赋在家,没有了往日的严厉,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腰板开始佝偻,头发也白了很多。军人的洒脱和文人的儒雅曾不着痕迹地统一在他身上,而今仿佛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褪去。真的老了! 她心痛父亲。他偶而向她望一望,目光有点心不在焉,她还是从中读出了关切,慈爱和一丝捉摸不透的担忧。这足以驱走她的孤独和被抛弃感,使她感到踏实和安全: 啊,他其实是爱我的。她心里宽慰着自己,对母亲的思念也淡了些,每日里欢快地煮茶弄饭,伺候父亲。 新年刚过,天气渐渐转暖,院墙上的迎春花欣欣然开着成片的黄花,河边的柳树梢也悄悄地冒出淡淡的鹅黄色。几天前,父亲接到一封信,便骑着枣红马再一次离家,神情落寞,行色匆匆。她不敢问,直到早上父亲向老太婆--他那冷若冰霜的妻子辞行,才明白他此行是去北京拜访一位生死故交。她隐隐感到这个世界发生了变化,父亲为之效力的那个政府已不复存在,被一群从北方来的官兵接收了,他们在各乡各村走家串户,手里拿着小册子,向乡亲们宣讲一种新的东西,但从不去富有人家,也未曾登过她家的门。他们很快在乡亲们中鼓起一股带有强烈仇恨的躁狂情绪,一种对她家而言很危险的情绪。这是父亲所不喜欢和担忧的。她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来到院子里的马厩旁,看他心事重重地牵出了他的枣红马,把一只多处磨破了表皮的红棕色牛皮行李箱绑好,跨上马,然后一抖缰绳。马蹄扬起的尘土中,她感到突然自己坠进了失落和委屈的井里。
怔愣了一会儿,她慢慢往大门走去,身后忽然又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她转过身伸开双臂,期待已久似的。枣红马围着她转了个圈,打着响鼻,在初春的寒冷里喷出一股热气,马背上的父亲弯着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张开五指插进她乌黑的头发,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脑袋,眼睛盯着她,酸楚地说“好生伺候你大娘,好好照顾你自己。”他顿了顿,叹口气接着说:“等大娘不在了,就去找你娘吧!”说罢,调转马头,双腿猛挟马腹,绝尘而去。她不知所措,张开的双臂垂了下来,其实她很想跃起来抱一抱父亲,可是长期的隐忍和小心翼翼使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疾驰的枣红马和马上的父亲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村口,眼泪忽然涌出了她的眼眶,为年迈却仍然奔波不息的父亲,也为命运卑贱的自己。
父亲走后的这几天里,她仍然在夜里梦见母亲,醒来后却思念着父亲,越来越为他担忧……。 一夜无眠,尹儿早早起床劈柴生火,然后是打扫屋里屋外,家里的老习惯,这原本是丫鬟的活。农村生活清苦,早上是不吃饭的。她打开堂屋的大门去院子里的井里打水,只见天空稀疏地飘着晶莹透亮的雪花,柔柔的,缓缓的,山山岭岭已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薄纱。冻花了,难怪晚上这么冷! 尹儿站在井旁摇着轱辘对自己说。忽然从河对岸飞来了几只乌鸦,绕着院子里的大樟树哇哇地鸹噪着。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提了水回到堂屋,老太婆已经站在屋中央了,一双小脚因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踏着碎步。她面露惊恐,身躯微微前倾,颤巍巍地叫着她的名儿:“乌鸦叫晦气到。尹儿,莫不是你爹爹有难?”
这一年是民国四十年 (一九五一年)……
2013年12月20日初稿 by Elwyen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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