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年(一九五一年),中共建政后,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开展了所谓的“镇反运动”,数以百万计的中华民族精英和他们的家庭遭遇空前劫难,此故事记录一个辛亥革命元勋和他家庭的在此劫难中的不幸遭遇。
二 湘 胡 子
调转马头时,湘胡子的眼里已蓄满了泪水。 此次离家,可谓失魂落魄。他无不眷恋这个乡下的家,每当在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成或败,他总要暂时避开充满阴谋暗杀的宫廷式内斗,腐败虚伪的名利场和烽火连天的战场,回到青山绿水的家乡,享受片刻的宁静和家庭温暖,蓄积能量再发征骑。
老太婆的怨气他看在眼里,这个16岁上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他的大家闺秀,几乎从未享受过他的温存,却跟着她度过了五十多年充满无休止的期待和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亏欠她太多,每当他堂而皇之地从外面娶回了其他女人,她从不掩饰她的嫉妒和怨恨,看都不要看一眼那些年轻的狐狸精。她躲进小佛堂,跪在菩萨面前虔诚地祷告,让神灵平息自己的怒火,出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在以后的日子里,和狐狸精们以及她们的子女平和相处。她无奈之下的宽容大度和隐忍,纵容他把她们一个一个领进了门,都是他所爱的人,他保证不了自身的安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所爱的女人们和后代。而她就像一棵参天的大树,让他在树上筑一个又一个小巢--那些伤害她带给她痛苦的小巢,并庇护着他的后代们。他尊重她倚重她,但除了给她一栋大宅避风雨,想不起来这一辈子为她做过什么,唯一的一次是在日本大扫荡时,他宁愿留下所有家当,也要雇上四个精壮汉子,用大轿子抬着老太婆颠沛流离,四处躲藏。而那几个女人呢?那些救过他被他救过的女人呢?离的离散的散不知所终,留下的儿女们也是老太婆在抚养。还是原配最重情重义啊!他不由叹了口气,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内疚感。 此刻的他,已没有了当年生死向前的壮烈情怀,倒有几分仓皇出逃的狼狈。时局激荡前路未知,闲赋在家的这一年多,他刻意远离时势,为之效力的政权已经彻底失败,他虽痛心疾首倒也在意料之中。新政权不错,儿子们的鲜血没有白流,他们那一边终于取得了胜利,下层的民众很拥护他们;幸存的故交和弟兄们中不少也抛弃了他们的誓言和为之奋斗的共和事业,纷纷倒戈为新政权服务,这也许有他们的道理。可自己的整个一生几乎都是在内战和政权更迭中度过,非常厌倦了这种同胞间相互残杀,成王败寇的把戏。更重要的,作为一名军人,他从未想过要背叛自己发的誓,当年黄浦江边曾经和兄弟们歃血盟誓的情景犹历历在目,怎可一夕间就抛弃自己以命相搏追求了一辈子的共和和民主?直至昨晚收到那封神秘来信--身在北京因倒戈而做了高官的故交在信中说什么了?除了赞美新政权,对时局分析的字里行间隐隐露出一股杀气。这个国家即将有一场巨大的变革,一场不利于他的变革,希望他立即赴京,越快越好。联想到最近乡里发生的一些异动,他早已嗅出了不祥。
匆忙间收拾好简单的衣物,清早动身,辞别老太婆时,才意识到这一年多是他整个一生中和妻子呆在一起最久的一次,体会了什么是相依为命,什么是荣辱与共,瓦檐下懒庸和恬静的气氛令倥偬戎马一生的他有多么着迷。没有什么要嘱咐安排的,自己更像是一位客人。心神激荡之下,他突然举起右手向老太婆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直到枣红马跑出了些许远,他才意识到有点什么不对劲:刚才自己身后总有个小小的影子相随,怎么就忽略了她呢?他的小小的尹儿,用眼睛说话的尹儿。他回转身,远远地望见她失望地站的那里一动不动,良久才转过身去,不由得心中一酸。老年得子,最是娇宠,可尹儿并未享受过豪门闺秀的福,却常常忍受分离之苦,父女俩聚少离多,她母亲也早早离开了她,看她眼里忽儿掠过的忧伤,何尝不是在思念她的母亲。他回家的这一年多里,她变得生分了。是啊,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往他怀里撒娇,缠着他念书骑马了,而是勤快细心地伺候他和老太婆。将来定是个能干女人,可是谁来娶她呢?想当年自己曾有意把她许给河那边的郭姓显赫人家,随着小日本的入侵,那家也不知流落何处了。更让他担忧的是,他们家乡有个陋俗,男人们一天劳作下来,晚饭后会去有姑娘的人家里坐着聊天,当地叫“坐夜”。碍于他在当地的威严和家里的规矩,还从未有人敢到他家里来“坐夜”,要是他这次一去不返,尹儿怎么办?特别眼下那些被鼓噪起来蠢蠢欲动的乡民,20多年前“闹红军”时那些大户人家的闺女……,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倾念之间,枣红马已经绕着尹儿打了个圈,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拉她上马,像她小时候那样,可是手伸到半道上他清醒过来,便张开五指罩在她的头上像对待儿子那样轻轻摇了摇 ……。
调转马头时,他的眼里已蓄满了泪水。今天我这是怎么啦,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儿女情长。英雄流血不流泪,又不是第一次离家。枣红马撒开四蹄在通往村口的小路上疾驰,马背有节奏的起伏,飞扬的尘土,不顾一切向前冲的速度感,使他渐渐变得兴奋起来。他高声吟哦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千古名诗两千年来有几人不会背?可除了我湘胡子又有几人能以血解它的豪迈,酣畅和笑对生死的英雄气慨?
不到一刻,来到汨罗江边的渡口,这是村子通向县城的唯一通道。摆渡的艄公是老熟人,曾不知多少次把他迎来送往,“湘胡子,您又出去啦?”“嗯哪。” “再发征骑?”“再发征骑!”他苦笑了一下。“这次去哪?”“长沙。”简短的对话声中,船已顺顺当当地到达了对岸。
告别艄公,湘胡子潇洒地翻身上马,浑身上下顿时充满英武之气,刹那间他又是当年那个斩匪头,夺坚城,刺袁贼,护孙公的湘胡子。只见他双腿用力一挟马肚,尘土中往县城方向飞驰而去……。
2013年12月25日初稿 by Elwyen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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