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姐姐婚嫁风波过去不久,有一天中午,院子里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几声鞭炮,单调而短促,一听就知道只是一封大约100响的小鞭炮,仿佛过年时小朋友点燃了从鞭炮灰堆里扒出来的、没有燃放尽的鞭炮。正在吃中饭的大家伙跑出门外一看,只见通往院子里的小路上走来一位打着油布伞的陌生姑娘,她个子高挑,着深蓝色的卡其布外套,圆圆的脸庞浅笑盈盈,下眼帘的卧蚕往上堆得双眼咪咪的,看上去和善而亲切。她以点头向大家打着招呼。她的后面跟着单位里那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皮肤白皙的小伙,大家都知道他因为出身不好被关进了“牛棚”,也是批斗会上挂牌站台的主,平日里他总是寡言少语,不和大家交往。他挑着两只红红的笼箱,虽然不像平日那样苦着脸,却也不见如何欢喜。大家才知道是小伙结婚了,单位给他们在西头分了一个单间居室。好热闹的小朋友们簇拥着他们走进了新居,想的是分到一颗喜糖。
因为他们的新房隔壁住着一位单位里最霸道的造反派,我妈便不许我跟去看热闹。傍晚,全院子里的小伙伴们聚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兴奋地谈论着新娘,有年纪大的小伙伴便拿她和英姐姐比,这一比,大家立马便分成了两派,那些西头新郎家的邻居小孩,都认为新娘比英姐姐好看,很为新娘是他们的邻居而骄傲。这使得我很不痛快,对那位新娘生出了莫名其妙的的妒意和恨意。当大家呼啸着去看闹洞房时,我就坚决不去,连喜糖都不想要吃。(我估计他们可能都没有闹洞房,在那个大年初一广播里必不断播放喜儿哭爹的年代,出身不好的人即使有喜庆也不敢张扬,也就是院子里爱热闹的邻居到他们家去看看,彼此认识而已。)
初夏的夜晚,院子里总是热闹非凡,小伙伴们每天的游戏是必不可少的,男孩子们“抓特务”,“打啪啪”(一种把烟盒纸叠成三角形进行赌博的小游戏)什么的,女孩子们跳皮筋,踢毽子,唱歌跳舞呀,最重要的是,每天早晚七点,家家都要派出一个大人去小组长家向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小组长是个七十多岁的吴奶奶,因为女婿出身好而当上了小组长,她家里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晚汇报时,便要大家自带小凳,一个一个地到她家里向毛主席像鞠躬汇报一天的思想和行动后,在院子里围坐着,学习毛主席语录、介绍大好形势,以及斗私批修。吴奶奶非常积极,很想把新娘也拉来参加晚汇报活动,一来不想让自己管辖范围内有任何人漏掉了政治学习,二来也想借此机会让大家彼此认识和熟悉。可是新娘似乎很高傲,拒绝参加这类的政治活动,老奶奶对此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解嘲般地向大家解释:“她说她是有单位的,不属于居委会管。”
这晚,小组政治学习会开得比预定的时间长,因为开着开着大家便把这种开会变成了家长里短的聊天了,只要不涉及毛主席,林副主席和江妖精(大人背地里如此称呼她),谈论得最多的还是某个地方又发生了武斗,哪里哪里又杀了“五类分子”之类的恐怖新闻。今晚最大的新闻则是关于新娘的,有人说新娘是孤儿,她父母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在镇反时被查出来,双双枪毙了,留下几个孤儿过着流浪生活。联想到这新郎原也是孤儿出身,大家不免嘘声一片,对这对孤儿新人心生同情:难怪就他们俩人挑了担子来,原来是没有家人啊。
随着夜渐渐的深,人们开始起身散去,这时,从西头那边突然传来了如泣如诉的二胡声,这曲子如此悲切,就好像有人在哭。我妈妈一手端着小凳子,一手拉着我(我小时候很喜欢坐在大人旁边听他们聊家常),循着琴声走去。
院子的尽头,新娘正在拉着二胡,从远处射来的微弱而昏暗的路灯光里,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挂着几滴泪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不觉有人到来。我们站在那里听着,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和广播里干嚎的革命歌曲大为迥异,旋律那么优美、悲伤和抒情,我一时呆在那里,也有种想哭的感觉。
一曲完毕,新娘良久才睁开眼睛,仿佛灵魂被音乐带去了远方不及收回。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说:“啊,你们好!”真是不好意思的说,在电视普及之前,我们家乡极少有人打招呼用“你好”,都是“你呷了饭没有”或者“你到哪里去”,所以听到新娘文绉绉的一声“你们好”,我觉得新奇得不得了,立即认定她是非同一般之人。好像我妈一时对她的问候也不习惯,不知怎么接话,接着她问我:“你是沐岚吧?”
我妈赶紧说“是啊,是啊,你的琴拉得真好,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啊?” “江河水。”她缓缓地答道,我才意识到她语速非常慢,而且因为口腔拉得宽,发音靠前而声音钝钝的,有那么一点儿“嗲”的感觉,和我们这地方女孩子嘎儿八脆的声音大不一样。我妈“哦”了一句,然后想起了,问“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的名字?”她说“噢,今天下午小朋友在我家玩,看到我的二胡,便说沐岚也会拉琴。”
我一听,紧张得不得了,赶快摇头说:“不会不会,我不会拉琴。”我妈看到我这么紧张,也解释说:“她是不会拉琴,我们家有把小秦琴,她爸教她弹过几支歌曲而已。”新娘一听,双眼放光,站起来急切地说道:“那你想不想学拉琴?”我妈不等我点头,抢着答道:“想啊,这妹子还是有点音乐天赋,可惜我们教不了她。”
于是,从那晚起我便有了一位找上门来教音乐的老师 -- 柳姨。我心里自然是高兴万分,因假想她为英姐姐竞争对手而引起的不快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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