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年(一九五一年),中共建政后,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开展了所谓的”镇反运动“,致数以百万计的中华民族精英和他们的家庭遭遇空前劫难,此故事记录一个辛亥革命元勋和他家庭的在此劫难中的不幸遭遇。
四 尹儿离家
湘胡子死了。不许任何形式的祭奠,也不许老太婆和尹儿哭,嫂子们在威胁之下都没有现身。尹儿孤零零地枯坐在夜幕下的院子里,哀哀地低泣着。兴旺最后那句话使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懊悔:是自己害死了爹爹呀,如果自己不站在那里发傻,爹爹就不会转来,爹爹的马也就冲过罗网了。 湘胡子脚头的桐油灯在砭骨的寒风里忽明忽灭,拽出院子里阴森森的影子绕着尹儿乱晃。什么鬼什么神,你们把爹爹都带走了,把我也带走好了,反正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到了那边倒还有爹爹作伴。无边的悲忿使她忘记了惧怕,就一心守护着爹爹。她不能让爹爹脚头的长明灯被风吹灭,她要定时给灯盏加上桐油,要剪去灯芯上的灯花,这将是爹爹最后一次和光明相守,就像她最后一次和爹爹相守……。
清早,兴旺带着昨天那几个人来了,告诉她们,村长得到政府的指令,不准把湘胡子装进棺木埋进祖坟里,只能随便处理掉,“伯娘,我昨晚已经为他老人家选了一处向阳坡,远是远点,但清静不会被打扰,我会做个记号的。您和尹儿就不要送伯伯上山了,政府盯得很紧,村长和我们都怕嘞。” 老太婆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凄楚地说:“就这样,烦劳你们了。”尹儿整夜未眠,饥寒悲伤几尽崩溃,这天塌下来的事,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妹子又能如何?
望着一张草席裹着湘胡子凄惨地离了家,老太婆悲从中来,不禁大放恸声,苍老而无泪:“我家作的么子孽哟,那边杀我崽,这边杀我老头子。湘胡子,你爷爷崽崽倒是痛快,么子鬼‘主义’么子鬼‘理想’,你们发了疯地打打杀杀,脑袋掉了也莫管。你们倒是脖颈一梗,英雄快意,就莫想过我们,就莫想过我们……。 “莫良心的东西你们杀了湘胡子,还不准他入土为安,还不准我们哭,我两个崽不是为你们死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孤儿寡母今天也莫得活路了,我一辈子莫骂过人,今天我就要骂你们这群剁脑壳的,把我们也杀了呀!……”尹儿也不由得嚎啕大哭。一老一少的哭声在清晨的汨罗江畔凄厉地回荡着久久不散。 …… 尹儿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已经长大了。 此后,她更加细心地伺候老太婆,这是爹爹最后的嘱托,老太婆天塌下来时的胆魄和担待也使她心生敬意。夜晚蜷缩在冰冷发硬的被窝里,尹儿一闭上眼就是父亲死时的模样,他站在自己面前,面露责色不言不语。无处发泄的悲愤使她恨自己,也恨那个大闹钟,就是那永不停歇的“滴答”声把爹爹永远地推走了。 ……
数月后的一天,尹儿正在厨房里烧火做饭,“小尹子——”堂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她遁声而出,母亲就站在那里,散发出摄人心魄的野蔷薇花香。当这个令她日思夜想,度过七八年难眠之夜的亲生母亲,猛然出现在眼前时,尹儿已经再也没有了惊喜,甚至心生恨意,恨她抛下了她这么多年不管生死,恨她在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从未在身边给过她支撑。 尹儿冷冷地听母亲热切地诉说着分离之苦,她身上淡淡的野蔷薇花香微醺着她,使她情不自禁地要投入她的怀里,可是已经太陌生了,尹儿觉得别扭。
老太婆发话了:“尹儿,我写了一封信给你娘,让她来接你走。离开这里吧,我莫法照顾你了,你也长大了不该呆在穷乡里,你长得像湘胡子,漂亮,又像他那样绝顶聪明能干,离开这里去上学,将来找个好人家。记住,我家的男人三代造反都莫得好结果,你千万莫再让你的后代闹革命了。”
那一瞬间,尹儿终于明白了为何老太婆整天板着脸冷对她 -- 一个女人经历了生命中这么多惨痛事,她已经没有了笑的能力,也没有了对琐事的任何兴趣,如果不是负有向菩萨祷告保佑家人的使命,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她突然觉得很舍不得离开老太婆,“您孤零零的一个老人家,莫人伺候怎么行?” “我还有你嫂子嘞。有你在,她们自然不会来管我,你走了,她们就会来了,莫担心。” 一番思量后,尹儿答应跟母亲走。临走前,她到父亲的灵位前拜别了爹爹,然后给老太婆跪下,想着就此一别山长水远,再无相见,不禁心中酸楚,她哽咽着说:“大娘!多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您多保重!” 话毕,向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大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
2013年12月28日初稿 by Elwy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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