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链接: 原创小说《疫》(0) 原创小说《疫》(1)
《疫》(2)
村长很快就把白天在医生屋子里处理后事的几个人召集到了祠堂。
平常的日子里,掌灯前的那一段时间,是村民们最放飞自我的时刻。劳作了一天的他们吃过晚饭后,要不三三两两地串着门,要不围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谈天论地。男人们抽着自制的旱烟,一边尽情而惬意地享受着夏末初秋清爽明净的黄昏,一边说些暗示性强烈的晕笑话。不过这一年来,他们议论得最多的则是城里发生的革命。小村地处偏远,村民们除了到镇上赶集交换些生活必须品,平日极少离开村子,要不是医生因为城里的革命而来到这里,他们几乎对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女人们则聚扎在一处,人人手中拿着一只鞋底,一边叽叽喳喳地论着家长里短,一边麻利地舞动着手中的针线。白天她们要和男人们一样下田劳作,要喂猪喂鸡喂鸭,还要负责一大家人的饭菜。只有此刻是她们做针线活最好的时候,不好好利用大自然赋予的光明,简直是暴殄天物。大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永远也下不完的棋,两只竹椅子早已磨成了红铜色,散发出丝绸般的光泽。下棋的人时而托腮沉思时而面红耳赤地争吵着,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不远处那位讲古的白须老人,和围坐在他身边的孩子们。老人在树下年复一年地讲着古老的传说,“薛仁贵东征”,“梁山伯与祝英台”,“岳飞” 和“杨家将” 等等,孩子们则一拨一拨地在他的故事里长大成人。 但是今天村民们都很难过,失去了碰头交流的兴趣。整个村子的气氛变得很压抑,虽然大家都揣揣不安,但谁都不愿意说出来。医生死得这么神秘这么可怖,当时的情形在他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些人甚至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以前不该忽略了这个外乡人,没有给他以适当的援助,否则他不会死得这么惨的。他们相信一个人如果没有在自己的家里寿终正寝,又没有和尚或道士给他做法事超度,他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深夜时会在村里游荡,谁的阳气低,他就会勾走谁的魂。而此刻村长突然火急火燎地把道生,望书他们召集去祠堂里,大家更是有种要出事的感觉。有几个人好奇,想跟着进祠堂看看发生了什么,村长却守在大门口,声色俱厉地喝退了他们,并警告大家今晚无论如何都呆在各自的家里,直到他有新的吩咐,然后就关上了大门。这个警告很管用,村民们正好怕鬼,也就都乖乖地呆在家里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祠堂里显得有点阴森。村长点亮了一盏马灯放到桌上后便开始点名。看来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村长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脸色铁青,马灯微弱的灯光在他双眼里忽闪着,使他看上去像要哭的样子。他开口说道:“除了你们这几个人,还有谁今天在料理医生的后事却没到场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摇着头答道,好像就是我们这几个人,都来了。村长接着说:“好,那我就说了。我把医生那本笔记本拿给郎中看了,他说那上面写的是 ‘鼠疫’ 二字,也就是大头瘟。他说那是医生在告诉我们,他得的病是鼠疫…… ” 村长说这话时,目光根本不敢停留在任何人的脸上,他不敢想象也不敢看当晴天霹雳打在头上时人们的反应。出乎意料,祠堂里反而是一片死寂,道生他们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地杵在那里。过了半晌,望书才怯怯地问道:“村长,那,那我们怎么办?” 村长突然变得有些愤怒,提高了嗓子说:“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大头瘟极烈,凡瘟风吹过之处,人人都会染上,郎中说染疫之人中死之有八九成。今天我们这几个人都接触过了医生的尸体,都在他的屋子里呆了很长时间。我现在想得到的办法,就是我们这几个人今晚就呆在祠堂里,哪里也不能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扫了一眼众人,口气缓和地说:“呆会儿郎中会来给我们消毒,看他有没有找到可以预防的草药……” 村长话还没完,几个人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对着祠堂里祖宗的神龛磕起头来,一时间,“求祖宗保佑”之声不绝于耳,中间夹杂着女人的哭泣。正在此时,祠堂的大门嘎嘎做响,是郎中推门而入。 郎中带来了一坛子白酒和几个杯子。这些白酒是他收藏了有些年头的,一般是拿来给村民们治病而不是喝的。村子里酿酒方法简陋,原料也有限,村民们平日都是喝些糙米或高粱等酿的低度酒,对杀毒没什么作用。他把杯子一一放在桌子上再倒上酒,要大家口含白酒在祠堂里到处喷洒。然后告诉大家,他已经要几个人去池塘边采些鱼腥草,熬水给大家喝。他告诉村长,他回家查了一下医书,有些方子是可以用的,但他没有那些配伍,能用来应急的就是鱼腥草而已。村长点点头表示理解。“另外,” 郎中说,“我已经要我夫人带着孩子连夜回娘家了,要她通知娘家村里人不要来我们村,也请她们村长马上通知其它村里,不要来我们村串门,甚至村与村之间都暂时不要通来往。” 村长赞许道:“郎中,你想得真周到。我也已经派了山伢子先去镇里通报,再去城里李大夫先前的医院, 大约明天这个时候,医院会得到消息了。希望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帮助我们。” “郎中,” 村长有些犹豫地问,“是不是接触了医生的尸体就一定会染上瘟疫?” 郎中答道:“这个我也不能肯定,我们这个地方祖祖辈辈都没发生过这类瘟病,我只听说过,几十年前东北发生过一次大的鼠疫,最后是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用隔离的办法才使鼠疫消停下来,听说死了很多人很多人。” 村长问:“仅仅只能隔离?没有办法治好已经染疫的人吗?” 郎中答道:“这个病以前是几乎没办法可治的,现在西医有些办法,但要及时治疗才行。有些人感染后只需几个小时就会发作,一旦发作起来,人就没救了。算起来等山伢子把我们的消息传递给医院里,再等他们派人来我们这里,恐怕至少又要一天甚至两三天。唯愿祖宗保佑我们无人立即发病,希望这些白酒可以杀杀毒,鱼腥草也可以帮助增强一些抵抗力。” 说着,郎中抬头望了望墙上的祖宗神龛,又望了望大堂里跪拜哭泣的人们。 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宽大的祠堂显得格外诡异。长夜漫漫,惊魂恐惧中的人们除了祈求祖宗和菩萨保佑,似乎也无其它法子可想。村长和郎中要他们散开到各个角落里,相互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不要有任何身体接触,静等外面的人送熬好的鱼腥草汤来。看到众人照办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村长本想要郎中送了酒后马上离开,但看到他一进来就忙碌不停,便打消了念头,况且这个时候他也太需要他在身边出点主意了。哪怕不出主意,有郎中在,他都会感到踏实些。良久,郎中叹了一口气说道:”村长,你说这城里人好好的,要闹什么革命,他们吃得比我们饱,穿得比我们暖,住的是高楼大厦,国家还给工作发钱,孩子们也有书读,生病了有医院去……” 村长一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抬起眼疑惑地望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突然想到城里人了?” 郎中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如果不是他们闹什么革命,这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医生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我们村里,谁又料得到有一天他将会给我们村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郎中说着说着,几乎哽咽住了。村长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郎中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