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于这一点,二战刚结束,美国记者迈耶就重返德国,在十年居住期间,他跟踪采访了十位普通德国人,了解到为什么大多数普通德国人会拥护纳粹,最后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
一战后,德国背负了巨额战争赔款,新建的魏玛共和体制一直处于混乱之中,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更使德国雪上加霜:马克大幅贬值,失业率高达30%,而各派政治力量却整天互相攻讦、无计可施。 希特勒上台前,这十位普通德国人都处于失业状态,生活无着。在他们的回忆中,1933年纳粹上台至1939年战争爆发前是德国历史上最好的时光。纳粹大搞基础建设,整顿社会秩序,迅速振兴了经济。 仅仅三年间,德国的高失业率即下降为零,成为当时的经济强国。纳粹所以能迅速壮大,全靠大量工人、失业者、农民与中产人士的支持。在那段时间,这十位德国人的家庭生活都有了很大改善,不再受穷挨饿。
一位裁缝告诉记者,1918年的共和使他父亲变穷,是纳粹给了他父亲工作。他想要的就是安全保障、国家提供的工作,而且有保险和养老金。1935年他成为纳粹成员后,这些梦想全都实现了。 一位木工则说,纳粹缩小了贫富差距,每个人都有了工作机会,而战后虽然有了自由,但自由却不能作为生活的替代品。 这表明,尽管纳粹上台后就开始镇压反对派,迫害犹太人,但只要让民众得到他们想要的物质生活,他们就会支持纳粹。在他们看来,如果希特勒不发动战争,他就仍将作为历史上振兴德国的伟人而载入史册。 那位木工就发现,纳粹制度“有许多好处”:纳粹打破了阶级区分,使他与上层人之间有了同等地位,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在群众组织“劳工战线”中,他与一位教师也成了战友,大家完全平起平坐。 那位裁缝曾给大学教授做衣服,他对此既自豪又忌恨,成为纳粹成员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对教授们指手划脚了,这使他感到极大的心理满足。 希特勒非常懂大众心理,他争取他们支持的办法不是提高福利,而是增强他们的翻身意识。社会福利的增加毕竟是有限度的,而平等,甚至在政治上比他人优越,却能使普通人获得幸福感。 实际上,这些普通人都是很正派勤劳的人,他们在纳粹统治下没有受过迫害,也不认识任何高层人士,甚至不知道大屠杀。即使他们知道一点也不相信,认为是犹太人的谣言。
由于缺乏公民权利意识,他们总觉得犹太人经商太有钱,感到很不公平,认为剥夺犹太人的财产是应该的。那位裁缝就告诉记者,正是犹太人偷走了自己祖先的所有东西。 他们渴望社会公平,但却缺乏把各种事实联系起来的能力,把宣传和事实分开来的能力,因而看不到纳粹的“公平”是在攻击人的基本价值和所含的权利。 导致纳粹上台的不是民主制度本身,而是当时的德国人的政治观点多是从个人处境出发,对他人的权利漠不关心。他们没有社会公民意识。所以与许多普通德国人一样,纳粹宣传说通货膨胀是犹太人造成的,他们就相信了。 报纸上整天告诉他们:“犹太人是世界资本家,犹太人统治着英国,犹太人控制着俄国。”那位裁缝曾与记者谈到毒气室,说:“如果发生了那种事,那它是不对的,但我相信它没发生过。” 偏见使他只相信官方媒体的宣传,而不是相信事实。即使发生了屠杀事件,他也认为领袖是好的,坏事都是周围人干的,是地方上的纳粹滥用了党的原则,领袖只是受骗了。
1938年11月10日,发生了犹太会堂纵火案,一群孩子从被砸的犹太人糖果店搬运糖果,警察和成人在旁边看着。此事他们也都知道,但并不觉得这是在犯罪。 为了巩固对民众的思想统治,纳粹强调的都是一些非智性的品格,诸如忠诚、纯洁、劳动、简朴和爱国主义等,并把喜欢思考的知识分子看成是不可靠的、有危害性的阶层。 在这位美国记者看来,这些普通德国人不是不关心政治,而是缺少政治权力意识,不懂得自己拥有最高权力的公民的责任,总认为国家是崇高的,而个人无足轻重,因而对他人的苦难漠然置之,甚至参与迫害。 战后德国人开始了新生活,这十位普通人的生活又一度变得艰难,他们需要承担比从前更多的个人选择和责任,对此他们总是抱怨和不满,觉得纳粹曾经把一切都管理起来,统治得很好。 这表明,他们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受骗,他们以为他们在纳粹统治下是自由的。事实上,他们渴望的从来不是自我实现的自由,而是想要摆脱“自由选择的可怕负担”(陀思妥耶夫斯基语)。 这是自由制度与不自由制度造成的价值观之别。从一个习惯于凡事自主的美国人的角度看,这些普通德国人缺少的其实是公民意识和勇气:“一种能够使人既不被统治也不统治别人而是能够自我统治的勇气。” 对于同一事物,不同的价值观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这是现代世界分裂的主要原因。 对于从前的许多德国人来说,纳粹并不是一目了然的邪恶,只有当他们具备了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公民意识与责任,明白对他人权利的剥夺即意味着对自己权利的剥夺,才会真正认识到纳粹的实质与危害。
来源: 野火2018 2018.10.16 《人民的深渊:大人物背后却站着千千万万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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