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的空隙,驕陽似火,熱得異常。公寓的外壁纏着青蔓藤,卻不怎麼往高里去,喜歡聚在一處,像垂着的絲網,葉子是小而翠綠的,邊緣有深的鋸齒,雖不如藤條濃郁,卻別有一番嬌情。 看門人在牆根處種的扁豆,那毛茸茸的葉兒,像心,吐着長串白花,帶點芬芳得樸素。農菜花大抵如此,意在結果,用不到靠花來讓自己嫵媚。 陽傘撐開的地方,聽得蟬聲,禁不住一陣歡愉,鳴叫的是雄性蟬。兒時聽慣了蟬鳴,是一種在喧市中體味世態炎涼的滋味。 蟬有着非凡的一生,雌蟲受胎後,把卵生在枯枝裡面,等到第二年的梅雨季節孵化,幼蟲要在地下捱三年五載,白色且無視力,靠吸食植物的根汁,來一點點成長。 經歷黑暗的幾年或十幾年,在某年的夏鑽出泥土,撿個清靜的地方,趁夜黑風高翻着筋斗,蛻掉最後一層皮。此時的蟬通體白色,像一個羽翼的天使,美麗剔透。等風吹乾翅膀慢慢脫變黑色,終於可以飛翔的時候,太陽升起,各路天敵也紛紛起床,拭目以待。 冒如此重重危險,余命僅有十天或兩周,還要勢必匹配產卵完成處心積慮多年以來的使命,死的精疲力盡。 《源氏物語》有個美女空蟬的故事印象極深。光源氏巧合聽說空蟬生得美麗,興趣高雅,也寫得好詩,就開始追求。某夜借拜訪之機潛入空蟬的閨房,空蟬大驚,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大膽,手足無措地哭講起來。儘管光源氏訴說長久的相思之情,空蟬依舊一路抵抗。原文寫得很曖昧,古書的香艷片斷往往含蓄,靠猜,最終未從。 前年盛夏,陪美國朋友在美術博物館的入口,有一顆芳齡三百的古樹,大家正等着攝影紀念的時候,朋友驚喜叫“虛蟬”,她看到的是蟬衣,後來告訴我,在萬葉集中,空蟬是這個世界的人的意思,漢字也寫作“虛蟬”。 由虛蟬想起,時間停滯,內心悵然。人生將一切幻化的過於美好,當冷風吹起記憶的碎片,無論如何彌補,也抵不過時間的空蟬。 梅雨不顧你的恍惚而來,蟬衣不顧你的感傷而蛻,一切都不知不覺中失去鮮明的痕跡。人的疤痕一如隨地可見的蟬衣,背後有一個疼深徹骨的故事,不忍講述。 蟬用十餘年換來十餘天的鳴唱,怎能不感動,真愛永遠不會泛濫成災,因為厚積薄發。驀然回首,有些人註定會刻在生命里,一直到蟬衣在朔風中瑟瑟發抖,在找到久違的埋葬之前,那些過往的福和暖,顯得彌足珍貴。 時光易逝,曾經,正在,未來,終將是梅雨下的沖洗,湮沒流逝,直到毫無痕跡,靠的是潤久皆失。聽蟬鳴,想起弘一法師的送別: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聽着曲子,我意在述說:知交半零落,空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