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感兴趣,缘于2年前一位好友的自杀身亡,她是婚外情的殉葬者。索甲仁波切所著的《西藏生死之书》进入我的视野,正是那个焦灼困惑而心痛的时候。今日读到海归博士的自杀案,那一丝疼又禁不住隐隐作痛。
书作者用非佛教徒易解的语言对《西藏度亡经》予以解说,平素朴实。据说《度亡经》只有僧侣才能咏诵,一般人是无缘相识,更以公认难解著称。断断续续所耗时间和心力,超过自己读书生涯中的任何一本,言不为过。
书中提到当今人类对于死亡的认识,大多数人不是否定死亡,就是恐惧死亡,认为死亡是一种忌讳,死亡会招来不幸;还有一些人则以天真懵懂的心情看待死亡,认为有某种不知名的理由会让死亡解决他们的一切问题,因此死亡就无可担忧了。换句话说,「两种死亡态度中,一种是把死亡当做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另一种则是把死亡当做自个儿会解决的事。」
我想,无论是好友,还是海归博士,都属于后者。今天大多数人死的时候毫无准备,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准备,大多数的人只有在临终的那一刻才会珍惜生命,悲伤的令人发指。曾有一位身患绝症的网友,固执的拒绝友情链接,她的理由简单:即便认定这里的主人,又能做多久呢?不知道哪一天就可能不再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是李白的名句,是人生最真实的写照。人生只是一段遥远之旅,无论贫富贵贱,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终点。弘一法师弥留之际留下耐人寻味的遗墨「悲欣交集」,我宁愿如此解读:生命将到尽头,是悲;死亡将有解脱,是喜。
说到悲喜,藏域对待生死的态度,着实让人惊异。天葬给与我们的那种神秘诡异,血腥狰狞,切换到藏佛,恰好是「托体为盛满秽物的臭皮囊 」的观点。藏人谈及秃鹰,毫无凶狠可怖,倒是秃鹰的恶形恶状,来自饥渴的可怜,大有尸毗王舍身饲鹰以救鸽的佛性,是让我们所惭愧的。
索甲在书中提到,西方精神科医师雷蒙·慕帝对濒死经验的许多层面做科学研究,给予人类一个鲜活和坚强的希望:生命并不是在去世时就结束,确实有「死后的生命」。不幸的是,有些人并未充分了解死亡和临终真相的意义。他们走向偏锋,把死亡当做一种荣耀;在年轻人自杀的悲剧例子里,他们相信死亡是美丽的事,也是对于生活压迫的解脱。
因恐惧而拒绝正视死亡,因荣耀而偏锋浪漫死亡,都是把死亡当作儿戏。死亡带来的绝望和陶醉,都是逃避。死亡既不会令人沮丧,也不会令人兴奋,它只是生命的事实。生和死在心中,不在别处,心是一切经验的基础,它创造了快乐,也创造了痛苦;创造了生,也创造了死。 藏佛认为心有很多层面,其一是凡夫心:会思考,谋划,欲求,操纵的心;会暴怒的心;会制造和沉溺于负面情绪和思想的心。凡夫心不停在改变,也始终受到外在因素,习气和制约行为的影响,藏教将其比喻为风口的烛火,被风吹来吹去,无法稳定。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凡夫心有一种错误而迟钝的稳定性;一种模糊而自我保护的惰性;一种习气深重像石头般的顽冥不灵。蒋扬钦哲写道:「擅玩欺骗的游戏。」我们就是在这种混乱,迷惑,没有规律,反覆无常的凡夫心作用下,不停地变化和死亡。
其二就是心的本性,也就是心的底蕴,是永远不受变化或死亡所触及的。心性隐藏在我们的心中,不会被急速变化的心念和情绪所蒙蔽。若有一阵强风把云吹走,露出光芒四射的太阳和广阔的天空,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某种启发也可以让我们揭开瞥见这种心性。心性是了解的基础,是指当下明智,清晰,辉煌和觉照的本觉,可以说是知识本身的知识。
宗教的生死如此不同,国别的生死也有鲜明之处。日本的生死观是其民族性的根本问题,日本学者立川昭二著述的《日本人的死生观》,值得一读。从日本古典选出渴望死于花下的西行,安静地等待一死的良宽等12位日本人为例,对日本人的死生观念从正面做了生动的叙述。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虽是泰戈尔的名言,却是日本人的生死观的鲜明写照。日本人将死亡看作是一种解脱,一种美丽的事情。日本是个高龄社会,很多孤独老人是如此的渴望,死,时时刻刻迎接着死亡的到来。死之于他或她,不是恐惧,而是最大的解脱和至乐,令人想起欧仁・尤奈斯库的话:「生,是为了死。死是生的目的。」
扶疏花木,清幽庭园,稻田青青,远处苍郁的山恋。家门一片清谧,竹竿上晾晒着衣裳,清风徐来,真个是岁月静好。更将孤苦老人的寂寥孤独以点到为止的简省刻画。更为深刻的是生途寂寞,至亲也不可开解,只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某种意义上,日本人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迷恋。具体的情境,生命如许寂寞,死亡更象是一个温暖的归宿。一如我们知道,死神豁免了悠悠生途的苦楚与哀凉。止庵在一篇文章中说:「生是不会厌恶生的,生所厌恶的,只是生的不如意而已。死正是使人能够不再忍受他已不能忍受的疾病之类的折磨。」恐怕是这样,老人所厌恶的,只是生命中无法摆脱的悠悠苦闷与孤寂。
老人如此,青年人也如此。最近的统计,东亚各国的千名未成年人的自杀率,中国11人,韩国17人,泰国14人,而日本33人,高居榜首。从这个数字可以看出,日本人把死和自杀视为一种死的美学。对日本人来说,死与生直接相连,都在通向来世的延长线上。
普通人如此,名人学者也如此。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至今还被美化为日本自杀的典范,更有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是在自己奉为人生最高信条的文学创作上难以有新的突破,而赴死的超越,寄与来生。
相对来说,中国的名人学者的自绝于世,是对现实中的逆境和扭曲了的社会的一种无言的反抗。从这点来看,不能不说,自杀是社会本身的悲剧。而纵观中国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哲学观,对生的执着追求,培养了人们战胜任何逆境的忍耐力,是与日本截然相反的生的美学,从这点来看,更是个人心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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