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置身某演讲厅的时候,我发现演讲者选了一个他自己过于陌生的主题,因而不能让我提起兴趣来。他讲的不是自己心中所有或所爱,而是些身外的肤浅之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演讲没有真正核心的、集中的理念。我想要听他像诗人那样说说自己最独特的体验。曾经我感到无上光荣,因为有人询问我的看法且全神贯注于我的回答。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会觉得又惊又喜。就好像他对我很熟悉一样,他竟然能够如此理解我。通常,如果有人想从我这儿了解点什么的话,他们只是想知道他们家的地到底有多少亩(因为我是一名测量员);或者,最多过问一下我脑袋里装了多少小道消息。他们永远不会想要知道我的内涵;他们宁可只知道我的外表。一次,有人远道而来,要求我发表关于奴隶制的演讲;但是和此人攀谈的结果,我发现:他和他的朋党想要演讲内容的八分之七是他们的想法,只有八分之一是我的想法;于是我拒绝了。我想当然地认为,如果有人邀请我到任何地方发表演讲(我在这方面已经多少有点经验了),即便我是这个国家里最愚蠢的人,他们也是想要了解我对某些问题的看法,而不是要我简单地说些漂亮话,或说些听众爱听的话;因此,我决心要让他们清楚地了解我的想法。他们邀请了我,说好了要付给我酬劳;我坚持认为他们应当了解我的想法,即便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演讲者更让他们厌烦。
因此,读者们,现在我要同你们说些类似的话。既然你们是我的读者,而我算不上一个旅行者,我不会谈那些千里之外的人们,而只说说家乡附近的事儿。时间宝贵,我将省略所有的恭维之词,但是保留一切批评的言论。
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我们是如何生活的。
世界就是一个大卖场。充斥了无休止的喧嚣!几乎每晚,火车头【原注1】的喘息声都会把我从梦中惊醒。那声音扰人清梦。再也没有安息日了。能看到人类悠闲自在一次该有多好!这个世界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我轻易都买不到空白的笔记本来记录思想;那些笔记本都被金钱划出各种条条框框。一次,某个爱尔兰人看到我在田间记笔记,就想当然地认为我在计算自己的工资。假如一个人在襁褓之中被扔出窗外,从此终身残疾,或者被印第安人吓得疯掉了,人们最大的遗憾是:他从此不能做买卖了!我认为:没有什么事情,甚至犯罪也比不上这种无休止的买卖更有害于诗歌,有害于哲学,有害于生命本身的了。
我们镇外围有住着一个粗俗、一门心思要赚钱的家伙,他打算要在山脚下他的草地的边界修建一道围墙。权力机关把这个想法植入他的大脑好让他不再瞎胡闹。此人想要我用三周的时间和他一道在那里挖坑。修建围墙的结果无非是:他可能会有更多的钱拿来买吃的,然后有更多的钱留给他的后代挥霍。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大多数人会称赞我勤劳;但是假如我选择把时间花在某些真正有成果的劳作上,可能只会赚到很少的钱的话,他们会倾向于视我为懒人。虽然如此,我不需要无意义劳动的警察来管理我,也看不出这个家伙要做的工程较之我们自己的政府或外国政府的工程有任何更值得称道的地方;不论他或他们觉得如何可笑,我宁可在别的学校完成我的教育。
假如一个人因为喜爱森林而每天都到林子里散步半天,他就有被看成懒人的风险;但是假如他整天在做投机商人,在砍树且让大地母亲未老先衰变秃头的话,他会被认为是一个勤劳的、有进取精神的公民。就好像森林对于一个村镇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被砍倒似的!
假如有人提议:给你一份工作,让你把石头扔过一堵墙,然后再扔回来,就付你工钱。许多人会觉得被羞辱了。但是许多人做的工作并不比这份工作更有价值。举个例子:一个夏天的早上,太阳才刚升起来,我看到一个邻居赶着他的牛车慢慢地走在路上。一块被加工过的沉重的石头被拖着在车轴下左右晃荡,四周环绕着一种勤勉的气氛:他开始干活了;他的前额开始冒汗;他让所有懒汉和闲人汗颜;他和他的两头牛并肩停留了片刻,然后它们在他仁慈的鞭子的一阵挥舞下半转身,和他拉开了点距离。而我在想:这就是美国议会要保护的劳动:实实在在的、适合男子干的艰苦劳动;如同漫长的夏日那样实在;让他觉得面包甜美、且保持社会和谐的劳动;人人都尊重且将其视为神圣的劳动;做那些必需的但令人厌烦的苦差事是这个神圣军团的一项使命。真地,我略觉汗颜,因为我是在一扇窗户后面观察这一切,而非身在户外干着类似的活儿。一天过去了,当晚我经过另一位奴仆成群、挥霍无度、对人类毫无贡献的邻居家的后院时,看到了上午见到的那块石头:它正躺在一座异想天开的建筑物边上装点着这位蒂莫西·德克斯特老爷【原注2】的院落;而在我看来,那位搬运工劳动的尊严立刻消失了。我认为:太阳的光芒为的是照亮比此种劳动更有价值的劳动。我可以补充一点,那人的雇主现在已经跑走了,因为他对镇上很多人负债累累,后来,经过衡平法院【原注3】的判决,迁居到别处落户;听说在那儿又一次成了艺术品的赞助人。
人们赚钱的方式几乎没有例外地引向堕落。纯粹为赚钱而做的事和真正的游手好闲没啥两样、甚至更糟。假如劳动者从中得到的仅仅是雇主付给他的报酬的话,他就被骗了:他在欺骗自己。如果你要以写作或演讲来赚钱的话,你必须要受人欢迎,也就是要自由落体般堕落下去。公众最乐意支付的那些服务恰恰是你最不乐意提供的。他们付钱让你成为不是人的某种东西。而政府对于天才的奖励通常并不比公众高明。即使是桂冠诗人也不愿意被迫庆祝皇室成员的偶然事件:必须用一大桶的葡萄酒才能够收买他;而也许另一位诗人得到传唤,被迫中止写作去计量那个大桶。至于我的工作,我自己能很满意地从事的那种土地测量工作,雇主们并不想要。他们宁可我马马虎虎,不要太认真,嗯,不要认真过头。当我说起有不同的测量方法的时候,雇主总是问我:哪一种方法会让他的土地面积最大,而不是哪一种方法测量得最准确。我曾经发明了一种方法来测量成捆出售的木材,试着引进到波士顿;但是那儿的测量员对我说:卖家不愿意他们的木材得到精确的测量;他的测量法已经过于精确了,以至于卖家们通常在过桥进波士顿前在查尔斯顿测量木材。
劳动者的目的不该是讨生活、得到“一份好工作”;而是能干好某个活儿。即便在金钱的意义上来说,一个城市不用花太多钱就可以付给劳动者相当高的酬劳,让他们不会觉得自己努力工作仅仅是为了糊口,而是为了科学的、甚至道德的目标。不要雇一个冲着钱来的人,应该雇一个喜欢做该工作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有少数人工作不错、很有思想,但是一点钱财一点名声就轻易让他们停止当前的追求。我看到针对有活力的年轻人的广告,好像一个年轻人的全部资本就在于他有活力似的。当一个信心满满的家伙向我这样一个成年人提议,让我参股他的企业时,我很惊讶:仿佛我彻底游手好闲、我的生活到目前为止完全失败了似的。他的此举对我来说,是多么可疑的一种恭维啊!就好像他在大海的中间遇到我,而我正逆风扬帆,但是哪儿也去不了,于是他建议我和他同行似的!假如我同意了,你们觉得保险商们会说什么呢?不,不是的!在旅程的这个阶段我并非无事可做。告诉你吧,当我还是个孩子在家乡的港口闲逛之际,我看到了招收体格健全海员的广告;后来我一成年就上了船。
公众的收买不可能诱惑一个智者。我们可以筹集足够的钱在一座大山中挖出隧道来;但是我们筹集不到足够的钱雇一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的人。一个有效率且有价值的人做他能够做的,不管公众是否付钱给他。而那些无效率的人把他们的无效率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并且一直盼望着能够当选成为政要。我们可以猜想:他们极少会失望 。
也许,我对于自身的自由怀有不同寻常的珍惜。我觉得我和社会的关系与我对社会的义务都是非常微不足道和变化无常的。我用以谋生的那些不足道的劳作,那让我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服务我的同时代人的劳作,迄今依然不被我视为一种乐趣,而我也不常想到这种劳作的必要性。到目前为止我很成功。但是我可以预见:假如我的欲望增加很多的话,满足那些欲望所需的劳作将会成为我的一件苦差事。假如我像许多人那样把上午和下午都卖给社会的话,我确信无疑的是:生活对于我就没剩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因此我决定:永远不会为了一碗乱七八糟的浓汤而出卖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我谨此认为:一个人可以很勤奋,但未必能很好地利用他的时间。没有比把一生的多半时光都浪费在挣碗饭吃的人更要命的糊涂虫了。所有伟大的事业都是自给自足的。比如,诗人必须用其诗歌来养活自己,就好像蒸汽刨磨工厂把刨磨出来的削片用来喂饱锅炉一样。你必须通过爱来讨生活。但是据说商人中百分之九十七的人都失败了;如果使用同样的标准,人们的生活总体来说都是失败的,破产看来也是必然的。(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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