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上个世纪最出名的一位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因病去世,享年九十四岁。在互联网上看到这一消息时,我沉吟了许久。
上个世纪末,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被盗版翻译且在中国出版。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昆德拉。 当年的我立刻喜欢上了那本书。回想起来,那本印刷不好、装饰设计极为普通、译者(作家韩少功)的英文水平可疑,且又是从英语转译的(原作是捷克语)的小说实在好不到哪去。然而书名奇特、人物有个性、加上昆德拉的叙事风格独特,依然让我印象深刻。当时国内似乎有过一阵“昆德拉热”,他的好几本书都被盗版翻译了,比如《笑忘书》,《生活在别处》,等等。 出国后买到了一本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一读就放不下来,三百多页的长篇几乎一口气读下来。也观看了同名电影,国内译成《布拉格之恋》。然而电影与小说的距离好远。 后来又读了一本昆德拉的小说,英文译本的名字是:Slowness(《慢》)。据说是他用法语创作的。 文青岁月如白驹过隙。英语阅读水平提高之后要读的书反倒更多了。当年通过翻译读过的英语或别的语言的文学作品我开始重读英文版,比如:《情人》、《青年艺术家的肖像》、《麦田里的守望者》、《老人与海》、《荒原》,《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等。而《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是我读得最入迷的书之一。 一直没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如此好看?值此昆德拉离世之际,在读过数遍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的基础上,我试着归纳一下: 首先是故事有趣。在布拉格之春的大背景下,昆德拉写出了三四个捷克青年挣扎的人生,主线是托马斯与特丽莎夫妇流亡海外又回流的坎坷故事。 其次是人物生动,人物心理刻画非常到位。托马斯、萨宾纳、特丽莎三个主要人物每一个都个性鲜明、读过了就忘不掉。 再次,因为其哲学内涵与理念。尼采的Eternal Return(永劫回归)的理念。还有Kitsch (媚俗)的理念,都是内涵丰富的理念,大学教授可以在大学开课讲上几个小时的。然而昆德拉却把它们写进了小说,还让读者读得丝毫都不觉得枯燥、乏味,甚至觉得津津有味。光这一点就不是普通小说家做得到的。 曾经有一阵子,“媚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中国文青的流行词汇。昆德拉对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的影响不容忽视。 然而最重要的是昆德拉的叙事。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叙事了不得的地方不仅在于作者用生动的小说语言讲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塑造几个鲜活的人物,更在于昆德拉还解释了几个难懂的哲学理念,并且还把小说与哲学结合起来,让人觉得新鲜而有趣,丝毫不觉得其小说的部分与哲学的部分之间存在割裂或冲突。相反,现在看来:小说与哲学水乳交融无法区分正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的一大特点。而把这两个成分合二为一的是昆德拉强大的叙事。 最后来吐槽一下该书的中译名。我不懂捷克语,然而该书的英语版是从捷克语翻译的。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的直译应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最为大家所熟知的译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显然不准确。生命与存在在深度上、哲学意味上都拉开了距离。“中”字一加算是错译。迄今最好的是中国许钧的译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虽然没有了“中”的错误,但是“生命”似乎无法传达“存在”的哲学内涵与思考深度。因此我觉得该书最好的译名应该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 昆德拉走了,活到九十四岁,在中国人看来,应该属于耆寿了。他显然不是一个爱国者。1979年捷克政府剥夺了他的国籍,让他有两三年时间成为无国籍的人。1981年,他加入了法国籍。据说他亲自动手把自己的捷克文作品翻译成法语。后来他还坚持认为自己的作品属于法国文学的一部分,虽然2019年捷克又授予了他国籍。 当然,昆德拉的文学是超国界的。然而人的本质是自由,艺术创作需要自由。在没有自由的祖国捷克,言论、思想的管制导致昆德拉最终选择了流亡。法国给与了昆德拉人的自由与创作的自由。作为一个作家,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作为一个人,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无论从个人还是作家的角度,昆德拉成为法国人、法国作家都是顺理成章的。 安息吧,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