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与蚱蜢》(The Ant and the Grasshopper)是伊索寓言之一则,大意是: 夏天的时候,蚂蚁天天劳作,准备过冬。蚱蜢天天唱歌,享受生活。冬天来了,蚂蚁丰衣足食,温暖地待在家里。蚱蜢向蚂蚁乞求施舍。蚂蚁问她:夏天的时候你在忙啥?蚱蜢:唱歌。蚂蚁:那么你现在该去跳舞了。 这则寓言的教训似乎很明显:不努力工作、不为未来筹划就可能遇到大难题。蚂蚁努力工作,为冬天做准备。蚱蜢享受夏天,不考虑将来的冬天,于是遇到了没有食物、没有栖身之处的难题。 偶然读到英国作家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的同名小说(发表于1924年)。在毛姆的小说中,有一对兄弟,其中一人是兢兢业业的律师。另一人不务正业乱花钱,把自己的钱花光后就找人借钱,也向兄弟借。有一天,叙事者“我”见到那律师。他心情糟透了,因为:他不成器的兄弟居然和一富婆结婚;那富婆不久就蹬腿了,留给他大笔遗产! 显然,在毛姆的故事里,这位律师是蚂蚁,而他不成器的兄弟是蚱蜢。蚂蚁兄弟辛苦工作多年,蚱蜢兄弟居然一夜致富。怎不叫人心里不平衡呢?毛姆显然在做翻案文章,他似乎在说:谁说努力工作、为未来牺牲享乐的蚂蚁就一定比游手好闲、及时行乐的蚱蜢要过得好呢? 及时行乐,抑或为了未来牺牲现在,这是两种对立的人生观。《蚂蚁与蚱蜢》的寓言,毛姆的同名小说,以及一系列西方国家与此有关的翻译、写作、讨论都或多或少触及了这个主题。 这两个立场确实不同,但是它们是截然对立、不可调和的吗? 蚂蚁式思维的要点就在于其前瞻,或者说深谋远虑。相对的,蚱蜢式思维的要点是反前瞻性,不为未来牺牲眼下,是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不过,在现实中,有几人如蚱蜢那样放下一切地去享受生活,不工作却依然消费,没钱了就借钱,或者嫁(娶)个有钱人?即便有心,有几人能做到? 同样地,又有几人如蚂蚁,只劳作累计财富而不享受? 更常见的是:我们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兼具了蚂蚁和蚱蜢的特点,一方面劳作为将来积累财富,一方面也偶有及时行乐之时,也借钱,也想嫁(娶)个有钱人(或中彩票)。 也就是说:蚂蚁有道理,蚱蜢也有。他俩的人生观都有可取之处。我们许多人或者兼有两种思维模式,时而更像蚂蚁,时而更像蚱蜢。 有时候,我们会看到少数走极端的人。比如,极端的蚂蚁型人物,工作狂、吝啬鬼、终日蝇营狗苟为了积累财富奔忙,却没有时间享受,甚至拒绝享受。极端的蚱蜢型人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及时行乐、没有明天的概念,享乐第一,躲避劳作。 当然,大多数人都不是极端的蚂蚁型或蚱蜢型人物。 中国人中,”蚂蚁“是比较多的吧。 所谓“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高瞻远瞩”都是在赞扬蚂蚁的。诸葛亮作为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理想人物,“料事如神”、“一生维谨慎”、“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显然是蚂蚁型人物。 蚱蜢型人物在中国古人中比较少,却也不乏其人。比如庄子,魏晋的风流人物们。 如果在诸子百家看看:儒家基本是蚂蚁式思维;道家则是蚱蜢式思想。 儒家与道家的对立与纠缠延续了千年,迄今未绝。然而儒家被转变为儒教,成为皇权专制的意识形态,说明农耕文明深厚的中国一直是以蚂蚁型人物为主流。 最近重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发现:蚂蚁与蚱蜢两种思维方式的矛盾在西方也是普遍存在的。 罗素对古希腊文明的批评中有这样一个看法: Prudence versus passion is a conflict that runs through the history. (明智与激情之间的冲突贯穿了历史。) 古希腊是人类进入文明的早期。罗素认为,文明人与野蛮人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明智,或前瞻(forethought)。然而,当古希腊人走向文明社会之际,一种对文明的反动也产生了。那就是后来尼采赞扬的酒神精神。 尼采对古希腊的批评中提出了一个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对立。前者代表了理性、明智、前瞻。后者代表了非理性、激情、及时行乐。 我们看到:蚂蚁代表了日神精神,理性、明智、具有前瞻性,愿意为了未来牺牲眼下的快乐。蚱蜢代表酒神精神,非理性、激情、及时行乐,愿意为了现在牺牲将来的幸福。 如果我们从世界政治局势的角度看:蚂蚁与蚱蜢在政治思想上也有体现。比如,已经建立了两三百年的美国民主制度是理性的、明智的、具有前瞻性的蚂蚁型思路。而过去二三十年的反建制思潮、民粹主义、右翼极权主义等思潮,以及上个世纪一度甚嚣尘上的共产主义思潮,都是非理性的、激情的、缺乏前瞻性的、反叛(反建制)的蚱蜢型思路。 那么,哪一种更好?蚂蚁还是蚱蜢? 从历史上看,蚂蚁型思路是建设性的思路。而蚱蜢型思路是破坏性的思路。要建设,必须要深思熟虑,有前瞻性,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的快乐,努力工作。要破坏,容易,只要不理性、放纵激情,不考虑未来,破坏或反叛即可。 对于政治和人类历史发展来说,蚂蚁型思维是更好的选择。而蚱蜢型思维是不利于建设的,也许利于革命。 在赫拉利的新书Nexus: A Brief History of Information Networks from the Stone Age to AI (《连接:从石器时代到人工智能的信息网络简史》,出版于2024年9月)中,他指出:人类建立制度(institutions)来管理信息网络。信息网络的各种制度不完美,但是人类要实现大规模合作却离不开已经建成的这些制度,不论是自由民主制度,还是专制制度。 蚂蚁型思维着眼于建设,为现存制度添砖加瓦。蚱蜢型着眼于破坏,顺着非理性的、激情的走向,不考虑后果地跟着感觉走(看看川粉们,看看那些支持巴勒斯坦的左翼人士,看看我们华人社区的小粉红、五毛党……)。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推崇酒神精神。他指出:酒神精神对于古希腊古罗马艺术、文学、戏剧等方面的发展有重要的贡献。蚱蜢型思维适合搞艺术、文学等文化事业。 然而在世界历史上,不论是中国历史,还是其他国家的历史,政治社会的发展往往是通过渐进的改良来逐渐取得的。看看英国的光荣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等等;而革命,多数时候是带来大破坏,社会的演进往往是被中断,结果苦了广大民众。请看:法国大革命,多么恐怖的历史!俄国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比法国大革命更恐怖!中国的革命,比俄国的更恐怖!…… 历史在在证明:渐进式的改革、改良、演进是更为稳妥的社会发展道路。革命,不论是左翼的共产主义革命,还是右翼的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革命,带来的都是灾难。 因此,在人类政治社会的发展史上,大致上我们可以说:蚂蚁型思路是理性的、建设性的。而蚱蜢型思路是非理性的、破坏性的。 21世纪的今天,自由民主制度已经成为世界的主流意识形态,作为对该主流的反动,反建制的政治势力也在欧美逐渐抬头。为了夺取权力,政治右翼人士在走向极端化。川普、英国的脱欧、欧美国家右翼极端主义思潮抬头,等等国际政治现象反复表明:蚱蜢式思维正在从右边威胁自由民主制度。 与此同时,从全球的角度看,蚱蜢式思维也从左边威胁自由民主阵营。以中国、朝鲜等共产主义国家为首的“独裁公司集团”对西方国家的威胁、渗透、干预等也达到了历史的高点。而看看这些独裁国家(公司)的运作就明白:他们的政治显然是蚱蜢型的非理性、破坏性的思路。 回到《西方哲学史》,罗素说: The civilized man is distinguished from the salvage mainly by prudence, or, to use a slightly wider term, forethought. (文明人与野蛮人的主要区别在于明智,或者,用稍稍宽泛点的说法,前瞻式思考。) 蚂蚁的前瞻式思考、深思熟虑代表了文明。蚱蜢的缺乏前瞻、不思考代表了野蛮与破坏。 川粉或MAGA族显然是蚱蜢型人群。而对于美国的自由民主制度来说,蚂蚁型人物(包括曾经的许多共和党人士和今天民主党人士的主流)是美国自由民主制度真正的中流砥柱。 选蚂蚁,选温和的自由主义政治?还是选蚱蜢,选极端的川普主义?美国民主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 世界民主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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