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谢泳的《钱钟书交游考》。书不厚,却颇有趣。值得评论一下。 中国据说有所谓“钱学”,也就是研究钱钟书的学问。这一殊荣在中国近现代名人中怕是绝无仅有。 比钱钟书在文学上成就更高的鲁迅、周作人、老舍、沈从文、张爱玲,等人;比钱钟书在学术界更受尊重的陈寅恪;比钱钟书在思想界更有影响力的胡适、鲁迅,等人……居然都没有“某学”传世。 钱钟书(1910-1998)在学术界而外,下里巴人之中,是以写了小说《围城》而出名的。 《围城》的流行在中国是九十年代的事儿,大概率和1990年播出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围城》有关。然而电视剧再精彩也不如小说。《围城》我读了很多遍,每一遍均忍俊不禁,终于动手写了一篇读后感(评论见此)。 《围城》之外,还读过他的一本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一样的纵横恣肆、妙语连珠。一句话,钱钟书的散文、小说可谓才气横溢。 不久前还读过他的一本《宋诗选注》(评论见此)。算是有点文学批评性质、有点学术性质。我读了之后,对于宋诗总体还是不感兴趣。且感觉到了宋朝,汉语文言诗歌这一文学形式已经走向了不可避免的衰败。宋人各种各样的努力、钻营,其结果不过尔尔。作为文学爱好者,我宁可读宋词去,不免对钱钟书花了这么多心力搞出这么一本书有点疑惑。 在中国文革之后的约三四十年“改革开放”年代,钱钟书的大名如日中天。著名的不是他作为作家,而是他作为学者。曾几何时,多少文艺青年中年家中都有一本《谈艺录》,聊起天来他们不论读没读过,言必称《管锥篇》? 《孟子.万章下》: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大意是:读某人的诗书,然而不了解作者似乎不妥。后世总结为”知人论世“的观点,就是:要深入理解某人的诗文还是要了解作者才行。 虽然文学作品、学术作品可以独立于作者而存在,大部分《围城》、《管锥篇》的读者对于作者钱钟书未必有要了解的兴趣。然而,作为读了许多遍《围城》的读者,作为对中共治下知识人之命运有好奇心的我,发现《钱钟书交游考》这本小书非常有意思。 根据这本书,钱钟书看来文如其人,《围城》中的毒舌似乎是生活中爱发议论、爱品评乃至讥评他人的反映。比如,钱钟书到过西南联大,却仅仅待了半年就离开了,为什么呢?一个解释是:他的毒舌把同仁们都得罪光了。 现在仔细想一下,如果你有一个方鸿渐那样的朋友,总是对你之外的其他人评头论足,语多讥诮,那你大约还可以学学赵辛楣。然而如果你没有赵辛楣那样过硬的背景,或者不是方鸿渐看得起的朋友,八成会成为他口中的笑料的话,请问你可有弥勒佛的大肚子? 众所周知,方鸿渐这一人物形象身上有钱钟书的影子,而《围城》与钱钟书在抗战中的经历也有诸多相似之处。方鸿渐在三闾大学的短命生涯与钱钟书在西南联大的半年颇具可比性。那么,方鸿渐在三闾大学因为毒舌把其他知识人都得罪了待不下去,或者也是钱钟书在西南联大经历的一种文学性反映?我以为这是一种合理的猜测。 钱钟书是个才子。恃才傲物往往是才子的特点。钱钟书也不能免俗。 读了《钱钟书交游考》,我才理解:钱钟书虽然出了洋,外语不错,然而或许因为父亲的缘故,致力于做文言诗歌,是旧式文人的作派。而他交往的旧式文人,包括同光体诗人,宗于宋诗。明乎此,钱钟书花大力气在搞《宋诗选注》就顺理成章了。 考虑到和他同一代人的陈寅恪一辈子思想上坚持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钱钟书如果持有类似看法似乎也有绝大可能。 于是,他去钻故纸堆,写类似《谈艺录》、《管锥篇》之类的东西也就理所当然了。 钱钟书的“才”究竟是什么?似乎主要是博闻强识。博杂是钱的第一个特点。就文字来看,他读过不少外文书籍、不少旧学,然后互相参照,用来写书作文(这一特点在《围城》中已有文学性的表现)。至于他的学术究竟有多少价值,还有待历史的判断。 精于评论与他的妙语(“毒舌”)紧密相连,是钱的“才”之第二特点,然而或许也是他一生最要命的特点。《围城》、《写在人生边上》都显示了他的妙语、妙喻、毒舌。这一特点在《宋诗选注》中却几乎见不到了。《谈艺录》、《管锥篇》我没读过无法评论。 有才的人未必有成就。钱钟书能够留下“钱学”,似乎成就巨大。然而,据说国际上的学者对他的代表作《管锥篇》评价并不高。 本人喜爱文学,至今尚未读过钱钟书的学术作品,将来或者会读,或者不会。然而我怀疑:“钱学”能够存在多久? 钱的学术著作重在研究中国的文言作品,比如文言诗歌。而今日中国,除了在小学生还读一些通俗易懂的文言诗歌之外,究竟还有几人读诗?更还有几人读文言诗? 我可以肯定地说:读文言作品的华人绝少。如果我们到中国搞一个民意调查,问一下:十四亿中国人中有多少人通读过《唐诗三百首》?我相信那答案将是让人吃惊的有限。 最近辞世的加拿大学者叶嘉莹(1924-2024)专门研究古典诗词。她1979年起到中国教授古典诗词的鉴赏,出了好多本书,在世纪之交的中国颇有明星教授的样子。 然而叶嘉莹在中国的受欢迎正表明:中国的文言诗词已经是明日黄花了。不要说能写古典诗词者已经基本绝迹。大多数中国人,包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于文言诗词文字已经丧失了基本的理解能力,更不用说鉴赏了。因此才需要万里迢迢从加拿大聘请专家来讲古典诗词鉴赏。 如果中国读者整体上缺乏对于文言作品的基本鉴赏能力,那么他们对于钱钟书的文学批评与评论如何会有兴趣? 我疑心:“钱学”研究的意义和古生物学家研究古代生物化石一样,与普通华人有着极为遥远的距离。 《钱钟书交游考》让我得以从他与其他知识人之间的交往中看到钱先生这个人的其他侧面,也帮助我对《围城》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我钦佩他的才智,欣赏他的文学文字、妙语、妙喻,却也觉得远距离欣赏他的文字就好。 有人说:距离产生美。在面对像钱钟书这样的毒舌才子时,这句话大约是适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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