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闲居》是陶渊明的一首五言诗,全诗及序如下: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 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 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 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第一次细读此诗,读的是2014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陶渊明诗》,评注者袁行霈(1936年生)。袁是北京大学教授,1957年毕业于北大。 第二次细读此诗,读的是2020年台湾三民书局出版的《新译陶渊明集》,译注者温洪隆(1932年生)。温是华中师范大学教授,1957年毕业于该校前身——华中师范学院。 当我对照两书关于《九日闲居》的译注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不同: 袁、温二人对“尘爵耻虚罍”一句的解释大不相同。 “尘爵耻虚罍”中提到两样器皿:爵与罍。二者都是酒器。前者小,后者大。前者相当于今日的酒杯,后者相当于今日的酒壶或酒坛。 盛酒的爵上面有了灰尘,可见许久未用,诗人许久未能喝到酒了。虚罍,空空的酒壶(坛)也。难解的是“耻”,以及整句诗的含义。 袁注与温注都引用了《诗经·小雅·蓼莪》:“ 缾之罄矣,維罍之恥。”(瓶之罄是罍之恥),都认为渊明此句脱胎于诗经这一句。 然而,袁接着说:“比喻父母不得其所,乃子之过。渊明活用此典,意谓有愧于爵罍,长期不用而生尘”。 温则在引用了诗经原文之后,继续引用东汉郑玄的《毛诗笺》:“缾小而尽,罍大而盈,言王不使富分贫”。并且,温还评论说: ”疑渊明用酒爵生尘是大酒坛的耻辱,暗示隐士贫穷,没有酒喝,是当权者的耻辱,因为当权者‘不使富分贫’。“ 读完袁温二人的注解,一开始,我想:袁说似乎有理。温说似乎引申过度了。 然而, 再思之下,觉得袁说可疑:“尘爵耻虚罍”,与袁所谓诗人觉得自己”有愧于爵罍“,显然不一致。温说反而在逻辑上更连贯,在思想上也更合理。 何况,郑玄可是东汉大学者。我们可以怀疑温、袁的文言文水平,却很难怀疑郑玄的文言文水平。 那么,袁行霈,作为中国“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北大中文系教授、国学院院长……”,看不出我这个陶渊明诗文业余爱好者都看出来的不一致?不可能。 那么袁这么说的原因何在?我的猜测: 其一,袁是胡适批评的“差不多先生”。胡适先生百年前就指出过:中国人中多的是“差不多先生”,什么事情都不认真,马马虎虎。中国学术界也大多是这类人。袁是不是这样的一位呢?比如,他是不是让自己的研究生帮着编写,然后自己也不认真审稿呢?这种可能性当然有。然而其一,中国人还是爱面子的,《陶渊明诗》一书的评注者之署名毕竟是袁行霈,他除非老糊涂了,应该不会不爱惜名声吧。其二,我通读了《陶渊明诗》(评论见此),觉得袁的评注,特别是其注解,总体上还是相当扎实的。 其二,出版《陶渊明诗》时,袁自我审查或被审查了。假如袁不是文言文太差,那么他对此句的理解与温、郑类似,则他要说明:陶渊明这是在讽刺东晋政府或当权者。这样一来,就和中共政府的意识形态产生矛盾了。 中共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一直是“笑贫不笑娼”,“笑贫”就是嘲笑穷人也,也就是国外许多人知道的“责备受害者”思维。中共政府在鼓吹“勤劳致富”时,其暗含的逻辑是:如果某人穷,那就是此人“懒“了。和政府、国家、当权阶层(中共上层)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陶渊明因为穷、喝不到酒而讽刺东晋当权者,那么读到这一解说的人不是可以用同样的逻辑,看到中国那么多贫穷困苦的民众,而去责备中共、责备中国政府了?! 这样一来就和中共对民众的洗脑宣传不一致了!因此,必须改。 比较一二两种可能性,第二种可能较合理。在中国出版的《陶渊明诗》一书中,袁注把“尘爵耻虚罍”一句含糊其辞过去,欺负绝大多数读者文言文不好,又不能像我这样用台版的陶诗注来比较,为的是把这一句中批评政府的意味完全抹去。 至于是袁自我审查,还是他的书稿被审查,那就不得而知了。 袁作为体制内的”专家“,研究古典文学自然毫无自由可言,其言论和学术必然要被审查。不论是他自我审查,还是被中共宣传部门审查的,我们都不必奇怪。大名鼎鼎的钱钟书,当年编辑一本《宋诗选注》都被审查得不成样子(《宋诗选注》评论在此)。何况名气不如钱的袁某人呢? 因为涉及《诗经》,我又去找了手头几个版本的《诗经》把其中的《蓼莪》重读了。其中2018年三秦出版社出版的复旦大学骆玉明(1951年生)教授关于“ 缾之罄矣,維罍之恥”一句的注解如下: “缾,同‘瓶’。瓶小罍大,瓶竭则罍无所资,是以罍耻。或以瓶喻家,罍喻国,家贫,是以国耻。” 这一解与温注略有不同,然而“家贫”与“国耻”联系起来的观点大约也不是中共宣传部门乐意看到的。这一次,大约审查人员不够认真。 中国人说“诗无达诂”。然而,在极权主义的中国,任何人的“诂”都得被意识形态审查了才可以发表、出版、或公开发言。中国政府对读书人的迫害、压迫和控制是史无前例的。今日中国是一个警察国家,千千万万个立志要“焚书坑儒”的警察们在监视着许许多多的读书人。 没有自由,学术搞不好;没有自由,文化搞不好;没有自由,教育搞不好;没有自由,经济搞不好;没有自由,政治搞不好…… 没有自由,中国什么都搞不好! 没有自由的今日中国就是一个大粪缸。陶渊明、孔子如果活在今天,大概率要出国来和我们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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