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一遍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纳兰词集》。 走马看花,不免有牛嚼牡丹之嫌,欢迎方家指正。 《纳兰词集》收集的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1655—1685年,又名纳兰性德,成容若)的主要词作。 纳兰容若,我最早应该是在读王国维《人间词话》时窥见一两句他的词。后来是在某些小说中,似乎是香港武侠小说中偶遇其人其词。 几年前重读《人间词话》时,发现王国维对纳兰容若的评价极高: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提到一个文学体裁有盛有衰的看法。清代以来,一些词人认为:“词之有北宋,尤诗之有盛唐”。王国维看来是同意的,他还说,“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然而宋朝之后,作为文学体裁的词已经衰微了。到了纳兰容若的清朝,词写得好的更是罕有。所以他对纳兰容若的赞叹应该是有感而发,并非粉丝心态。 于是我通读了这一册2009年出版的《纳兰词集》。 阅读的过程是缓慢而间歇的,有时甚至是困难的。一开始,就如读所谓“婉约词”的感觉,写男女之情、悼亡之悲,心思细腻、描写精到,如读《花间词》;以词人论,有时感觉如读秦观,有时又有点像李煜。 然而再读下去,感觉是重复又重复,除了一些边塞词之外,似乎有了一点“审美疲劳”。 为《纳兰词集》写了两篇文字的张草纫先生在书前的《导读》中认为,纳兰容若有特色的词主要有几类题材:咏物、爱情、悼亡、边塞,等等。 爱情、悼亡全是写感情。纳兰容若的人生境遇,有爱情、有生离死别,读他的词,能够感觉到他的至情至性,可谓人如其词,词如其人。 咏物与边塞则见仁见智,体裁而言与我们关系遥远,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引用的纳兰词偏偏都是边塞体裁的。也许是因为符合王关于词的“境界说”的缘故。 我对于边塞诗词也有点偏好,读宋词时印象深刻的是欧阳修的一首边塞词——《渔家傲》,上片如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然而宋词里写边塞题材的罕见。而纳兰容若因职位关系,跟随康熙皇帝多次巡边,特别是曾赴梭龙(东北黑龙江北岸支流精奇里江一带)侦察敌情。这些构成了纳兰边塞词的第一手经验。且看他的边塞词《长相思》(上片):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把“夜深千帐灯”与上面“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两句比较一下,都是看似纯粹写景,却景中含情。一个是边塞夜景,一个是边塞夕照。有趣的是都用了数量词“千”。仔细体会:前者写的是夜色沉沉中,千百座帐篷里灯火通明。后者写的是:斜阳下,有长烟直上青天。无数座高山之中,一座孤城紧闭着城门。前者振奋,后者沉重。前者在夜色与灯光的张力中传达了某种积极的、进取的、使命感。而后者在山、烟、日、城几种景物的叠加中传达出一种荒凉、孤单、封闭、受到威胁的不安全感。甚至我们可以感觉到:前者传达出了清帝国前期的扩张性,而后者似乎契合北宋在强邻环伺之下的守势。 然而纳兰词的主要题材还是——情。无论是咏物、爱情还是悼亡,都离不开情字。 许多人都知道他一些脍炙人口之词句,比如“人生若只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又比如,“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瞢腾。只嫌今夜月偏明。” 等等。 唐宋词人写男女之情是很普遍的,然而词人多假想或把自己代入到一个女性形象中,以女性口吻、思绪、角度来写词。纳兰容若写爱情、男女之情、悼亡,似乎是从第一人称出发,从词人自己的角度、思绪、口吻来写作。这种视角的转换看似微妙,其实意义重大。 王国维认为纳兰容若“自然”我同意,纳兰词自然率性、自然深情、自然真切。然而王国维认为这是由于他“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我不能完全同意。 非汉人、初入中原或许决定了纳兰容若为人、作词的底色,但只是部分原因。这册《纳兰词集》注释相当详尽,从中可以看出,纳兰容若读过古代汉文学的许多古典诗词乃至文章。很难想象,他在词中表现出来的“真切”只是“未染汉人风气”所致。在读了那么多汉人诗文之后,在词作中依然“自然”、“真切”的纳兰容若,“初入中原”已经无法解释他的“真”了,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从汉文化中受到了率性、自然、真切之传统的熏陶。 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曾说过:“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王戎汉人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物多少风流潇洒,都在于率性自然的情感表达。纳兰容若及其词难道不正是魏晋人士“钟情正在我辈”的具体体现? 纳兰容若的成名作《金缕曲·赠梁汾》著名的起首句“德也狂生耳!”多少泄露了词人的内心世界,似乎也印证了我对他自诩“钟情之人”的猜测。我们来看看该词: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全词一气呵成。这首写友情的词直抒心臆、酣畅淋漓。首句如晴天霹雳,直接点明自己的本性(“狂生”),其写人生的偶然与无奈(“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写得遇知己的喜悦(“青眼高歌”),写自己对友谊的珍重(“一日心期千劫在”),等等,都可圈可点,让人感觉像是读苏轼、辛弃疾的词。可惜,这类风格的词在集中似不多见。 总体而言,一首接一首地读《纳兰词集》,让我感觉有些疲劳。虽然我欣赏他在悼亡词、爱情词中体现的深情款款,在边塞词中的境界深远,在某些词中表现出来的狂放潇洒,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纳兰容若的生活与我的生活之间有太多时间与空间上的距离,在欣赏他的词作时,有时候这种距离难以跨越。 反思此次通读的经验,我想:阅读《纳兰词集》的最佳方式,也许是:闲置手边,有空时随手翻阅一首两首,吟咏再三,才能进入其中境界的吧。 《纳兰词集》一书的导读虽然一般,但是注释却相当好,为理解纳兰容若这个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大词人提供了良好的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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