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见 2016年10月 睿见
每天晚上,上海兴安路上的一家西式小餐馆,总有一张空桌等着一对相携而入的老人。这对老人年纪苍苍,满头白发,但是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这家西式小餐馆的服务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厨师走了一个又一个,但是不变的是这张空桌,永远都是为了这对老人而设。什么样的老人会让小餐馆这样的尽心服侍,什么样的老人会有这么一种格调? 这就是我要介绍的:上海老克勒——海派最后的精神传承者。上海这个十里洋场,曾经是中国最先进,最进取,最有文化的城市。在这个城市中出生,生活长大的人们,身上自然就有一股不同于其他落后地区的精神面貌,就是自身素质的提升。 这对老人,先生叫李九皋,夫人叫陈素任。这是一对代表着老上海人的夫妻,要了解老上海的精神就得从他们的相识开始说起…… 这对老人都是出生在上海的,李九皋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老上海人,他的英语水平在上世纪30年代就属于非常高的,不仅可以流利的与外国人交谈,更可以口译各种高难度英语材料。1932年刘九皋被招募进了加拿大上海英语广播台担任了一位推广外语歌曲的广播DJ。 从此开始,李九皋靠着自身不俗的修养,流利的英语口语水平,逐渐的在老上海广播界站稳了脚跟,并有着一大批的粉丝。陈素任也出生在上海,因为家境不错,所以从小接收的教育都是非常西化的。在当时的老上海,陈小姐不仅有着漂亮的外表,更有着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她不仅在学习上出类拔萃,更会驾驶汽车,这在当时的中国实在是难以想象,而让你更觉得意外地是,陈小姐更会驾驶飞机! 她是上海第一批会开飞机的女性,当时毕业后,上海良友杂志拍下她站在飞机前的照片作为封面。就是这样的一位美丽的上海小姐,每天晚上11点都会守候在收音机旁,倾听着富有磁性声音的刘先生用着纯正的英语介绍着各种欧美音乐,随着时间的流逝,陈小姐不由得开始暗恋上了这位李先生。一天,陈小姐去理发时候,偶然和闺蜜聊起了李先生,这时候理发店的经理说道他认识这位李先生,问陈小姐要不要见一下,这样的一句话让这对佳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开始了以后几十年的风雨生涯。 两人在朋友的撮合下认识后,互相感到对方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人,于是开始了恋爱。陈小姐比李先生大了5岁,但是在他们眼里,年龄差别不是爱情的障碍。每天李先生会很早起来,开着老爷车去接陈小姐学习飞行,然后会在学习结束时去龙华机场接陈小姐,每星期他们都会去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或者去咖啡馆看看英文杂志。这样的恋爱一直持续到陈小姐飞行学习毕业后。 当时的女性飞行员毕业后一般会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去美国波音公司进修学习空乘专业,二是加入当时的中国空军做一名女子飞行员。陈小姐的同学们纷纷去了美国或者做了空军飞行员,但是陈小姐没有选择这两个,而是毅然的嫁给了李先生,安心的做起了家庭主妇,这让李先生感到非常的温馨,因为李先生是鼓励陈小姐去美国的,但是陈小姐为了不离开爱人,痛苦的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1937年1月,李先生和陈小姐在国际饭店举办了婚礼,他们遵从西式礼仪,反对铺张浪费,仅仅邀请了几位好友和一些社会名流。结婚后,两人如漆似胶,每天早上陈小姐会做好李先生爱吃的溏心荷包蛋,李先生每天下班回家都会给陈小姐一份当天的报纸或者一朵玫瑰花。两人的生活十分的安心。 动荡终于影响了上海这片中国最后的乐土。先是日本人入侵上海,李先生工作的加拿大电台被关,李先生出于无奈只能和朋友开了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刚开始公司亏损很严重,连陈小姐也不得不作为员工上班,在两人的努力下,公司终于有了良好的发展,这个时候的上海人虽然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李先生和陈小姐都有着一个很大的爱好就是跳舞。他们每个周末都会去百乐门跳几小时舞,李先生擅长国标舞,而陈小姐对伦巴情有独钟。 抗战胜利后,上海又面临着内战,在十几年的战争中,哪怕再苦再穷,李先生依然保持穿着整洁,待人礼貌客气,陈小姐依然坚持再困难也不做违背良心的事的原则,两个人辛苦但快乐的生活着,直到1949年的来临,这时候生活终于开始对他们张开了獠牙…… 上海解放后,百废待兴,老上海褪去了旧时的面貌,迎来了新的主人,新的主人上台后,宣布跳舞为资产阶级行为,上海所有舞厅必须关闭。于是李先生和陈小姐唯一的爱好就这样消失了,两个人扔掉了所有的西装,旗袍,烧掉了所有的胶木唱片,卖掉了钢琴,穿起了不是绿就是蓝的衣服。陈小姐以前一直去的理发店也关了,转而去国营理发店,剪掉了刘海。 李先生开的国际贸易公司,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的毒瘤,公司资产被充公,所有人员被强令关进劳改营。李先生因为英语好,所以逃过一劫,被新主人命令去北京做一名英语老师,但是不允许带家属,因为李先生在北京是作为一个旧上海的改造对象。于是在军警的强行带领下,李先生离开了陈小姐,这一离开就是20年,在被改造过程中李先生每个月都会写信回去保平安。陈小姐拿着这些信都会感到欣慰。 但是,新主人的暴风雨远远不止这些,更大的灾难已经悄悄的来到了上海,这些老上海精神的传承者开始步入最痛苦的年代……
一场大风暴降临上海,漫天的乌云笼罩着这座曾经的中国巴黎都市,一批批披着人皮的恶魔就像从地狱里出来一样,扑向了许许多多的老上海人,他们张开了血口,亮起了毒爪,向每一个有着老上海精神的人们杀去。这就是十年浩劫。 李先生作为一位优秀的老上海对外人才,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伤害,首先,新主人宣布李先生在30年代的加拿大电台工作是汉奸,其次说李先生思想过于自由,过于西方化,并在新上海成立后还偷听西方敌国电台,是对新上海,新主人,对广大劳动人民的一种欺骗。于是李先生被关进了位于安徽省的一个监狱里,每天被拷问,吃不饱穿不暖,还要逼着写请罪陈述,但是李先生都挺过来了,因为他心里有着对爱妻,对孩子的一份爱,这份爱让他一直坚持了整整7年。 但是在上海,陈小姐被新主人宣布为资产阶级的走狗,他们一直居住的小洋房被充公,陈小姐被迫带着李先生的母亲,还有2个孩子,在新主人的安排下,被强行安置到一间只有9平方的老式弄堂的亭子间里,而且陈小姐私人的所有财产全部被充公。陈小姐虽然遭受了如此的苦楚,但是在她身上深深印着的上海精神使她咬牙安然面对苦难。所有衣服没有了,陈小姐就自己做,虽然只是一点粗布,但也干干净净不失大方,收入没有了,陈小姐就去求新主人去做了工人。就这样,日子一点点的过去,在陈小姐的努力下,虽然苦,但还是有着一份执着的期待,那就是七年没有消息的李先生。 可是,地狱的恶魔怎么会这样轻易放弃迫害这对老上海人呢…… 他们的大儿子此时已经从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瑞金医院做了内科医生。这是一位受到很多同事和病人爱戴的医生,有着认真的工作态度。他即便成家,依然每个月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交给母亲,供弟弟上学。陈小姐每次拿到钱都会收在一个小檀木箱子里。可是恶魔怎么会如此轻易的放弃对这对老上海人的迫害呢? 在大儿子快要30岁的时候,新主人宣布他被定义为资产阶级的走狗,劳动人民的蛀虫!于是每天不停地审问和拷打,让这位优秀的医生终于以自杀的方式来寻求解脱,可能他在临死前还会想着小时候的老上海,爸爸妈妈带着他去听音乐,去吃冰激凌,在小洋房里玩耍吧…… 大儿子自杀后,医院领导非常震惊,但是也无能为力,在那个年代只有劳动人民才是主人,于是新主人派人去通知陈素任收尸,当新主人义正言辞的告诉陈素任她的大儿子因为思想问题自杀后,发现她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大哭大叫,陈素任那时候在剥毛豆,听到消息后,手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说了一句(夏夏侬)就没有了声音。新主人感到非常无趣就走了。等他们走了后,陈素任慢慢的回了房间,拿起大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不停的抚摸着,眼泪这时候才流了下来。上海女人的优雅气质注定不会让她在外人面前轻易失态。 这时陈素任的境况已不同于往日,她换上了朴素的布衣裳,乍一看和弄堂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差别,但早年的优雅生活刻在她身上的烙印却抹不了:她极少大嗓门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即便穿最普通的蓝卡其布外衣,每次洗过之后她总要折叠得工工整整,想办法让领子变得挺刮…… 为了补贴家用,陈素任找到了一份工作——给别人带孩子。正是她呈现出的那份安详大气,让很多家长都能放心地把孩子托付给她。每次亲戚捎来的糖果点心,都叮嘱她:一个人吃好了,不要让小毛头们看见。陈素任点头说好,亲戚一走,她就拿出点心分给那些由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们。看到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她比自己吃还要开心。这些出生在新上海的弄堂孩子们都愿意陪伴在陈妈妈的身边,因为陈妈妈会给他们讲很多故事,会给他们做很多点心。 小儿子大学毕业出于无奈去了济南,家里只剩下陈素任一个人。她把清苦而寂寞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白天给别人带孩子;晚上几个趣味相投的邻居姐妹聚到她家来,大家一起做针线活,聊些闲话,或者玩些纸牌。她深信:丈夫是无辜的,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乌云终将散去,恶魔也会被消灭,终于在1979年,这个平凡的年代,对于陈素任是一个终身难忘的年代。新主人通知他:李先生的问题被平反了。出于补偿,当时的北京大学邀请李先生担任英语教授,并给与很大的经济补偿。 但是李先生只说了一句话:我是上海人,我要回上海! 当64岁的李先生拖着被摧残的身体回到了69岁的陈小姐身边,两位老人紧紧的抱在了一起,没有哭,因为不需要眼泪,没有笑,因为没有了笑料,就这样,过了几十年,终于这对老上海夫妻重聚了。 上海外贸学院向李先生发出邀请,聘用他做英语老师,李九皋应允下来。从1979年到1988年的9年时间里,李先生培养了数千名优秀学生。他眼不花,耳不聋,嗓音依然像年轻时那般有磁性,每次走上讲台时,他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头。 他们的小儿子数年前已经调回上海,如今已是上海外贸学院的教授,妻子是他的同事,以至于后来李先生的小孙女在选择高校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贸学院,最后成了爷爷、父亲和母亲的同行——一家三代四个人在同一高校当老师,这也算得上是件稀罕事了。 孩子们很长进,但李九皋却不愿意用儿孙的钱。他以八旬高龄再度“出山”,担任一家台资公司的高级顾问,公司的英文文件一概由他过目定夺,这份工作他一直做到现在。每周工作3个半天,星期一、三、五早晨,公司派车来接他上班,中午再将他送回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现在的工资加上退休金,养活我们俩够了。” 老克勒这个说法不单单是一种对当时追求时尚,追求时髦摩登人群的称呼,而是一种精神。克勒——color(颜色,色彩)意思为生活的多姿多彩,无论贫穷富贵。就像老电影里面,周璇说的,生活苦,但是仍要继续。赵丹和他的伙伴们吃不饱穿不暖,照样兴高采烈在南京路上唱歌,老克勒就是这样的一种精神! 上海人不会因为环境而变得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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