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草:将上月写的《文革中父亲被关押四年多后回家》一文作了较大改动,并加入了较长的一段有关父亲是怎样度过那些被关押日子的,写成这篇小文并附上一首小诗。在父亲去世二十年后的父亲节时,以此来表述和寄托心中对父亲深深的怀念。 父亲去世二十年后父亲节的怀念
上月初,从CND网站读到袁凌的《文革犯人出狱记》。看到文中“少数历经劫难、背负政治压力保存下来的家庭,其间都经历了生死一线的危机,在物质条件被剥夺干净的情形下打入另册,单单靠着人性的光辉支撑下来”,很是感慨。联想起文革中父亲被关押四年多后回家那天的情景,虽没有像犯人出狱那么凄惨,却也令我难忘。 父亲在文革前已被调到上海市委某部担任部委,并负责该部下面各局的组织人事调动工作。在上海市委基本上被从三野来的人员垄断的情况下,父亲和不多的几位原上海地下党出身的干部,在市委是比较孤独和受排挤的。因这些原上海地下党干部参加革命的资历较长,他们于五十年代所定的行政级别往往高于所在部的部长,但职务却低于部长。这令一些部长们很不爽。父亲担任的负责各局组织人事安排工作,关系到不少人的职务升迁。由于父亲坚持当时的用人唯贤原则,反对拉关系、私下打招呼的用人唯亲做法,顶住了一些上面来的压力,得罪了一些从三野来的品行很差的上司。文革初期,已分散在各地的原上海地下党几位市委领导人,都被质疑成叛徒内奸,受到关押审查。故而原上海地下党全体成员,几乎都被打成疑似内奸或叛徒。一到文革冲击到了市委各部,部里的当年地下党人员差不多都被迅速地抛了出来。早就有“严重右倾”帽子被捏在人家手里的父亲,和平日里来往较多、比较谈得来的也是地下党出身的贺叔和潘叔,被打成市委该部里的“三家村”,成为市委机关造反派们批斗抄家关押的首批对象。 还记得那是在67年12月26日毛生日的夜晚,我当时还是小学里的红小兵团干部(那时叫作勤务员),傻乎乎地参加组织了白天学校的毛生日庆祝活动后,父亲晚上没有回家,母亲一夜未眠。父亲这一被关押就是四年多未进过家门。我的红小兵团干部的职务,在父亲被关押后没多久就被撸去了。 再见到父亲,已是1972年的初春。三位姐姐已在68-69年内都下乡,去了市郊或外地农场、或在东北插队。小哥得以沾姐姐们下乡的光,71年被分在了上海一家店铺工作,我也已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了。父亲回家的事先,我已有了点预感,因为颇欣赏我的班主任老师向我透露,看来我父亲已被定为人民内部矛盾,故而我那受父亲拖累而迟迟获得不了加入红卫兵的身份,已有望被解决。 那天我从学校回到家,母亲已得到通知提前守候在家里。过了不久,父亲被市委机关造反派人送回家来。只见父亲那原先还基本上黑色占多数的头发已全部花白,人很瘦削,脸颊微凹陷,眼珠微凸,原本在同龄人中偏高的身材身背已微驼。特别令人不能不注意到的是,他双手发颤。他想将一手提包打开,手却抓不紧那拉链,抖抖索索地难以打开。母亲上前接过并打开了手提包。当时我还以为父亲是见到家人过于激动,因为我自己也激动。亲爱的爹爹(我们家里对父亲的称呼)终于回来了,我们从68-69年父母皆被关押的那些孤儿般日子,又回到了父母双全的生活。我也终于有了加入红卫兵的资格。 隔天到医院问诊后,父亲方知自己患上了甲状腺功能亢进/心动过速。经治疗一年多后,得以康复。但后来在干校劳动中,父亲又染上了丹毒(老烂脚),此毒缠害了父亲的余生。 父亲后来曾较简单地向我们讲述过一些他被关押期间的日子和事情。他在那些年里,和上海市委最大的“走资派” 陈丕显、曹荻秋等上百名老干部和文艺界较著名的人士一起,被关押在漕河泾一带文革前用作上海市少年管教所之地。像他这样早年曾有充分思想准备、可能会进日寇或国民党政府牢里的老共产党人,但有幸从未被捕过,却在这文革期间被关押。对自己竟会坐在共产党的牢里,肉体上的折磨只是其次,精神上受到的折磨才是更沉重更难以忍受的。 父亲曾提到一个小细节,令我终身难忘并怀有愧疚。那是在我三个姐姐都下乡后,小哥常留在和姑妈、叔叔同住的奶奶家。十二岁的我便自理自己的生活,也负责给在外的亲人邮寄或送些东西。当时我们家的一间房被市委机关来抄家的一造反派头目占了,他们一家三口住了进来。那头目有一次带话给我,要我再送一床被子到延安西路33号的市委机关,托那里人转交给父亲。待我送到那里后,接收被子的一女士要我写个条,写明送的是何物。我没有意识到这条是会交给父亲的,还以为只是那女士需要一个手写的字条留作记录,便在纸上光秃秃地写了“送上被子一条”,前面没有称谓,后面没有署名。没想到盼望见到家人字迹的父亲收到条后心里空落落的。周围还有难友调侃“看来你的小女儿是与你划清界限了”,让父亲难过了好一阵。听到这话,我边向父亲解释当时没想到条是给他的,边心里十分自责,竟错过了一个给父亲一点安慰的机会。以后每想起来,都有刺心般的疼痛。 97年,我在任教的美国大学获得终身教职,并获得该年度本校的杰出研究奖项,上了校报和本市的报纸。当我将校报和市报关于我的报导寄给父亲后,父亲在来信中显得很高兴。读到父亲信中“望女成凤终如愿”这样的话语,知道自己给了父亲不小的慰籍,我那对父亲内疚的心理和那刺心般的疼痛才有所减轻。 回想文革十年里,我们家经历了聚散离合不少磨难。父亲被关押四年多后回家那一幕,以及父亲对他是如何熬过那些被关押日子的讲述,在我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既清楚我们曾是赵家利益集团中的一员,更认识到赵家团伙在耄年代对中华民族的伤害。每想到这些,就对网上遭遇到的那些崇毛颂文革、意在祸害中华民族的祸华小丑们充满了鄙视和厌恶,也对一尊帝将文革浩劫改称为艰辛探索、并修改宪法走向恢复终身制等倒行逆施,怀有深度的警惕。
六十年代初的父亲
《如梦令》父亲 睿智清明爽朗, 好乐多识趣广。 心意为中华, 求索富民方向。 思量,思量, 挚爱长存念想。 (注:词里的乐 为 yue.。父亲爱好古典音乐,曾在49年前收藏了数百张唱片。文革抄家时被抄走,再也不见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