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辛酸:章开沅讲的三个故事 Original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Yesterday 【https://mp.weixin.qq.com/s/7xkT1vPmVsv0cZw5HCW9MA】
2021年5月28日,史学界两位前辈学者何兆武、章开沅先生驾鹤西去。二老分别享寿100岁和96岁,在医学发达的今日,亦属高寿,本不应是多么悲痛的事。想起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出版后说过,他接下来写《上班记》。这部书还未和世人见面先生去世。广陵散绝,不能不使人感伤。
章开沅先生1948年离开金陵大学,奔赴解放区,在中原大学受训后,参加工作队接收新的解放区。这样的经历让他多了一层保护的“红色”,他的教学、科研活动比起更多前辈和同龄学人受到的干扰要少。但即便如此,在上世纪60、70年代,他也被打入另类,身体和精神上经受了双重折磨。
几个月前看《章开沅口述自传》(彭剑整理,北京师范大学2015年10月第1版),开卷后就不能放下,一口气读完直到凌晨2点。不愧是史学大家,讲起自己的故事生动而节制,很吸引人。其中有三个故事让我印象颇深。
第一个故事是他和大佬章士钊以及蔡锷的儿子一段交往。
1963年,章开沅被借调到全国政协文史委,帮助从耆老那里抢救和整理北洋史料,京外的老人被请到北京,安排在社会主义学院,有专门的厨师,管伙食的是蔡瑞。章先生回忆:
蔡端是蔡锷的儿子,被划过右派,到西北一个瘠苦之地接受劳动改造。他眼看着身边的很多人就像蔫了的庄稼一样,一个个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他想着自己可能也无法离开那个地方了,但没有想到中央领导关照到他了。大概有人认为蔡锷的儿子这样死了不好,于是以治病为由把他调回北京,后来较早摘掉右派帽子,恢复干部待遇,为我们管伙食。
伙食的标准是每人一天八毛钱。物价便宜,蔡端又精明能干,因此吃得很好。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早点也很丰富,油饼、油条、薄脆、豆浆,一样不少。
蔡端有点苦恼的是行老章士钊,因为行老有时会来“蹭饭”。行老是我远房堂伯章宗祥的北洋同事,又是东老(砍柴按:即杨东莼)的老师,我对他毕恭毕敬,他能来吃顿饭,我觉得很高兴。但蔡端是办伙食的,他要考虑资金运转问题。他曾对我抱怨说:“行老他也不考虑我们的难处。我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这么一个标准。”原来,受文史委北洋史组邀请入住社会主义学院的,基本上都是外地的,行老是本地的,不在受邀之列。受邀请者及其家属,都享受八毛钱一天的标准伙食,不受邀请的,则没有,又不好对行老明说。
据章开沅说,章行严先生有三个家,一个是原配夫人吴弱男在上海的家,一个是香港金女士的一个家,还有一个就是在北京由奚夫人主持的家。三个家的开销,固然很大,而以章行老的朝野地位,也不得不想办法“蹭饭”。可见三年灾荒刚刚过去的中国,食品之匮乏。章开沅先生对蔡瑞打圆场说:“行老来,对我们的工作多少有些帮助。何况,他也吃不了几餐。”听说章士钊前来有助于文史委的工作,蔡端也就释怀了。
第二个故事是他的小女儿从鬼门关上抢救过来的过程。
章先生的小女儿雪梅生于1967年冬天,当时他正在“牛棚”里,夫人要工作。武汉没有暖气,冬天特别难受。由于保姆照料不周,孩子受冻患上了急性肺炎,送到医院后不久,下达了病危通知。章先生听说后,心急如焚,想去医院看一下女儿。
作为“牛鬼蛇神”,我长期都被隔离在“牛棚”,很久没有回家了。在造反派的监督下,未经允许,不能私自离开。这一次,情况实在紧急,只有硬着头皮去请假。
我去的时候,四个“小将”正在打扑克,无人理我。我怕打扰他们,就站在旁边。过了好一会,还是没有人理我。我心中着急,忍不住和其中一个头头说了一下。
他头也不抬,冷冰冰地说道:“不行!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写检讨!”
我说:“我的女儿确实是快不行了……”
他还是没有抬一下头,反而抬高了嗓门道:“病死了活该!”
这话真伤了我的心。他是一个学生,而且是我妻子教过的学生,以前给人印象还不错,没有想到在“文蛤”之中,变成了那一副模样。 通过一番疏通,章开沅才被允许去医院。碰巧他遇到了一位姓吴的女医生,是他的熟人,此时也被“夺权”了,调任环卫工人在楼道里打扫卫生。吴医生冒着风险给雪梅诊治,并告诉章开沅一个方法,买来一瓶果汁,用滴管一点点把果汁滴到孩子的嘴里,将孩子救活了。
第三个是华中师院著名的教授石声淮受辱的故事。
石声淮(1913-1997),湖南长沙人,少年时熟读经史。1938年考入国立蓝田师范学院国文系,以学生身份兼任助教,师从钱基博、马宗霍、钟泰诸先生。钱基博重其德才,把女儿钱钟霞嫁给其貌不扬的石声淮,钱钟书成了他的大舅哥。1943年毕业留校任教,1946就聘于华中大学,随后并入华中师范学院。
1971年开始,华中师院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章先生说:“那时的教学,采取所谓‘三结合’模式,就是党组织、工农兵学员、教师三者结合教学。工农兵学员参与教学,听起来很‘革命’,其实问题很大。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清华大学最早招的工农兵学员提出的如下口号有关:‘我们上大学,还要管大学,像工宣队那样改造大学。’在那之后,全国跟风,‘上管改’之说甚嚣尘上。在这种论调下,教师就成为改造对象了。”
既然工农兵学员主要不是来读书,而是来管理大学的,刚刚获得“解放”的老师如履薄冰,哪敢在课堂上放开讲学呀?据章先生回忆:
不知道是课程太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门课不是一个老师教到底,而是几个人合作,分章节,每人教一点。教的时候,也不能讲太多。原因有二:一则工农兵学员的程度参差不齐,有的学员程度很低,稍微讲深一点,他就听不懂。二则工农兵学员因为成分好,盲目自傲的比较多,加上鼓励“上管改”,很多人喜欢挑老师的毛病。在这种情况下,老师自然非常小心,唯恐被学生抓住了小辫子,挨批挨斗。虽然恢复了教学,但没有什么教书的乐趣。师生关系说不上很融洽。 ………… 石声淮给工农兵学员讲《说文解字》,讲到“母”字的时候,说了一句:“中间的两点,是女子乳房的象形。”这原本是一个极普通的传统观点,却被学生抓住不放,硬说他“耍流氓”。那时全国范围正在严厉打击流氓恶霸,石声淮被军宣队领导与这一行动挂起钩来,令他非常沉痛。以前批判他政治反动,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回,进入道德批判,他连人品都被否定了,因此特别伤心,在一次会上,悲痛异常地说:“过去,我只认识到我政治上反动。现在,没想到我在道德上也这么败坏!”
从章先生的回忆录中读到石声淮先生的这段经历,我们感受到的何止是荒唐和辛酸。记住历史的教训,或许是对两位史学大家最好的纪念。 Modified on 2021/05/28 Top Comments 十年砍柴 更正:“ 管伙食的是蔡瑞”,“蔡瑞”乃“蔡端”之误。 宁 最为荒谬的是,现在还有很多年轻人在怀念那个荒谬的时代,这就是不彻底反思披露那段历史的后果。历 古越龙山 往事历历在目,跟章老是邻居,跟雪梅是同班同学........。
笑对人生 石先生考上就读和工作的蓝田国立师范大学,就在现在湖南娄底市涟源市蓝田镇的涟源一中,也是钱钟书写下(围城)的地方,(围城)里面很多三闾大学的环境描写就是蓝田镇当年的环境,我就是蓝田镇人,现在在东莞工作 老萧 《上学记》拜读了好几遍,感慨颇多。本以为没有《上班记》,因有报道说何老否认有此书。刚见评论留言,今年能出版《上班记》,甚是期待!
美国「世界华人」社长 不彻底否定清算那人妖颠倒的文革,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何谈?
老头不傻 “总是念念不忘文革那点儿破事,是什么毛病?祥林嫂再世?”说这话的人分明是在为文蛤的暴行辩护。
lhj 小疵一个,章行严先生在香港的如夫人姓殷,非金。 小 明 文革中的荒唐与荒谬至今还让一些人津津乐道,可见文革余毒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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