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风雨的夜里,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号的风......]
艾晓明|文
一枚|编
“因为我心中还有个林昭”
——访林昭挚友/难友甘粹
时间:2013年11月28日、30日、12月1日
地点:北京甘粹先生住所
访问人:艾晓明
甘粹简介:
1932年12月生于中国浙江绍兴,1955年保送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58年被划为“右派”,同年与林昭相识;隔年被发配到新J进行劳动改造20年。1979年“右派”获得改正后,回到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宣传部工作。其后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资料室主任、副研究员等职。1992年退休,目前定居北京。曾主编出版《中国长篇小说辞典》 (1991年敦煌文艺出版社)。
写在前面:
2012 年我开始寻找林昭遗稿,因此也陆陆续续访问了一些林昭的难友和同学。2013年12月,我参加网易年度演讲去北京,因此得以和甘粹先生做了三天的交流。
胡杰先生在《寻找林昭的灵魂》中采访过甘粹先生,片中有他对林昭的回忆以及晚年生活的画面。有关甘粹先生自己的经历,片中有一句话作为提示:“甘粹先生在新J度过了地狱般的二十二年”。
因此我在下面的访问中,请甘粹先生具体讲述了他在新J的经历;这是交织着历史悲剧和人 生苦难的回忆。
按资历来说,甘粹是1949年参军的老革命,和林昭一样,青年时代满腔热诚地拥抱共产主义理想。但反右之后,特别是因为和林昭相爱而被发配新J,从此受尽折磨。为摆脱劳改苦役,他逃出当盲流,甚至讨饭度日,还被当做苏修特务抓住捆绑吊打......一个人的生命是怎样被“反右”的政治罪恶所拨弄、扭曲,尽在他的证言中。
为读者方便,我根据访谈内容加上了小标题。由于一直没有机会再见甘粹先生,所以,文中个别人名地名,可能有小误。当时甘粹先生年事已高,听力衰退,也不用电邮;而我没有再去北京,故未来得及与他当面核对文字稿。如今甘粹先生已经在天国安息,相信他和他所挚爱的林昭已经永远在一起了。
仅以此文纪念林昭和她同时代的思想者。
一、“您是怎样得到林昭十四万言书手稿的?”
艾:甘先生,谢谢您接受我的访问。
甘:你们做这个工作很有意义,而且很迫切,再过一段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慢慢都死掉了, 再想找就找不着了。最好是这样,不要漫无边际地谈,你想了解什么你就问。
艾:好。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您是怎样得到十四万言书这个手稿的?
甘:是来自林昭的妹妹,......据说是法院把这十四万言书给了林昭的妹妹。林昭的妹妹到北京来,她舅舅叫许觉民,现在许觉民已经走了,很可惜。许觉民是咱们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所长,他的夫人张沐兰,跟我是人民大学新闻系同班同学,她没打成右派,她也受了牵连,右倾机会主义,......反正......不是右派也是打击的对象。我1979年回北京以后,就在社科院党委宣传部办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每个礼拜六,没事我就到同学张沐兰家里去。张沐兰的丈夫许觉民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有一次,就看见了林昭的妹妹。
林昭的妹妹那一次是为了落实林昭的问题到北京来的,来到她堂舅舅许觉民家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昭的妹妹,但是我认识她。1959年我到林昭家里去过,林昭妹妹告诉我林昭的遭遇,说她被枪毙了,我那时才知道林昭不在世了。
这个十四万言书是怎么来的呢?据说是法院把十四万言书给了林昭的妹妹,林昭的妹妹就复印了一份,给了许觉民——她的堂舅。许觉民把这一份给了我,因为手稿字太小,他年纪大了看不清。许觉民让我看一遍,把它抄下来,意思就是说,看能不能想办法出版。因为许觉民原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室主任吧,出版界他认识很多人。我就看了,也抄出来了。
林昭那个字,说白了也就我认识。
抄出来以后,我给许觉民讲,这里头有些内容不行,因为谈了很多......的事。许觉民讲, 可不可以删掉有关的不好的地方,咱们再想办法出版。后来我回去又看了一遍,给许觉民讲,这些东西没法改,没法删,一删就不是林昭原来的味道了。这个东西要么就是原文发表,咱们不要删。
这个事情就作罢了,所以稿子一直在我手上。我抄出来以后给了胡杰,胡杰拿着复印件(就是林昭妹妹给许觉民的复印件)和我誊写出来的十四万字的稿子,从南京到北京,北京到南京,反反复复来了好多次。我抄出来就差不多花了四个月时间。
胡杰来采访,是宣传林昭,我是大力支持的。我抄的复印件稿子全部给了胡杰,胡杰的纪录片里就拍到了一些,他最后都还给我了。
这个稿子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现在这个稿子还有个波折我简单提一下,蒋文钦找我,我把我抄写出来的十四万言书和复印件又复印了一遍,寄给蒋文钦。蒋文钦说看不清楚,他要看林昭妹妹给许觉民、后又转给我的那一份原稿。我想,为了纪念林昭我大力支持,我就把这稿子给了蒋文钦。蒋文钦有他的功劳,十四万言字我是用钢笔抄出来的,但是他录入电脑后就可以打印出来了。电脑录入我不会,这是他的功劳。
现在我了解到,林昭妹妹把这些手稿全部捐给美国胡佛研究所了,我这一份也不是林昭的手稿,是法院退给林昭妹妹的复印件,原稿不在我这里,原稿在美国。
艾:您是哪一年得到这个林昭手稿的?
甘:那稿子我抄出来了下面写了个日志,2000年7月11日。前前后后花了四个月。
艾:那您是1999年见到彭令范?
甘:不是,见到她就早了。
我是1979年落实政策回北京。1979年、1980年我都见到彭令范。彭令范是来找北京大学落实林昭右派问题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林昭的事情。我在新J呆了二十年,一直不知道。
彭令范 2004年6月份出国,出国之前留下这个手稿复印件给她舅舅。他舅舅跟倪竞雄一起去送她出国的,唯一就留了十四万言书的遗稿,在许觉民那里。实际上北大百年因为林昭这个事情成了舆论焦点,那是1998年,十四万言书的价值就凸现出来了。1998年北大百年,南方周末、武汉发表纪念文章,都是那个时候,讨论林昭问题。彭令范在美国也写了回忆文章《我和姐姐》。
林昭这个事情得感谢胡杰,没有他也不行。我对胡杰是大力支持的,胡杰没有十四万言字不行,只有我抄出来的复印件也不行。我把它抄出来以后,给了许觉民一份,但许觉民也老了没有时间看。没有胡杰拍摄的片子《寻找林昭的灵魂》,林昭这个事情后来也不会那么轰动。
艾:这是您手抄稿的原稿?
甘:这是我抄手抄稿的原稿。
艾:一共有多少页呀?
甘:469 页。
艾:那时候您已经退休了吗?
甘:我退了,已经退了。
艾:抄了四个月?
甘:反正那时我的安排是一天抄一千多字,她这是137页,我一天抄一页,这非常费眼睛的。
这是胡杰根据我的手抄稿整理出来的一份,他取个名字叫《女牢书简》。这一份我觉得他改得不错,就是把那些不该有的,什么xxx等,都没有。这是胡杰的一份,他给了我。
二、“情断铁一号”
艾:您当时是怎么和林昭分手的?我看你那回忆录里面写了,而胡杰纪录片里没多涉及。
甘:我和林昭相处在一起,前前后后也就一年时间。这一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跟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合并的具体地点是铁狮子胡同一号;就是现在的张自忠路三号。它过去是段祺瑞的总统府,更早些时候是清朝慈禧太后修建的海军部。
张自忠路三号是文物保护单位,那里头分三块:中间钟鼓楼这一块后头花园,现在还是由人民大学书报社占着。东边这一块后来划给社会科学院东欧所、西亚非所、还有日本所在那里。西边是红墙,六层楼的房子,那是人民大学盖的,是人民大学的职工宿舍。人民大学城里就两个系,历史档案系和新闻系。
1958 年,我跟林昭认识时还很冷。人民大学和北京大学一样反右,基本上走两步:第一次人民大学反右,老师和学生反了两百个右派。这还没有完成任务,上面给的指标任务是四百 个。1957年反右到年底,我还不是右派。1958 年第二次补课,又反了两百个右派。我是后 面这两百个右派里头的一个,人民大学总共反了四百个右派。林昭,我估计,因为我不在北大,她肯定也是后来划的右派。她到人民大学来了一次,之后从文字记载上看,是五、六月份,就是北大合并人大,我的印象可能还要早一点。罗列是北大新闻系主任,把她带过来了。她被安排在人民大学新闻系资料室,监督劳动改造。
1959年是我到人民大学新闻系的第四个年头,这一年具体内容是半年实习半年写论文。实习没有我的份,我被开除党籍了,论文也不要我写了。新闻系说你就到资料室去吧,劳动改造。
我们这些右派,大概有十几、二十个人。开头就在校园里头扫垃圾,捡香蕉皮。最后开学了,就叫我到新闻系资料室去。我去的时候,林昭已经在资料室了。资料室没有多少人,就三个人,头儿是王前。王前就是刘少奇跟王光美结婚之前一位夫人,她带兵就带林昭跟我两个。王前就说,现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委托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编中共报刊史;你们两个就看国民党时期的一些报纸,收集资料,为中共报刊史编写做卡片。我们两个当时每天上班就是在图书报纸堆里头,这样才跟林昭认识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去的时候,天气还比较冷,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就林昭一个人在那里。她正好打开水回来准备泡茶,而且给我泡了一杯。她说茶叶是王前给的,我知道王前是人民大学副校长聂真的爱人;她当然是高干。就这样相识,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
林昭那时候有病,像林黛玉一样,实际上是肺病,咳嗽,吐痰里面带血。那时候王前跟我讲: 你是男的,林昭是女的,没事你多照顾一下林昭。王前很同情我们这两个右派,她特别喜欢林昭;她们有话可以谈得来。
时间长了,有时林昭没有来上班,我就知道她病了。我就跑去看她,她就住在铁一号东边, 就是现在社科院占的那一部份里头。在二楼那个房子有一个小间,十平米左右。我去看她觉得很可怜,那我就帮她打水,买饭。人民大学那个时候没有暖气,宿舍都是大宿舍,工友烧 的煤炉子。林昭是个右派,根本没人管她。我看她那个房间很冷,春节过了我就跑去总务处, 领了一个铁炉子,我给她安上炉子、通风管。我又跑到铁一号后面堆的蜂窝煤,找个背筐,装上煤,背上二楼到林昭的房间里头。另外再柴火、劈柴拿一点,都摆在那里。我拿点劈柴把林昭屋子里头的炉子生起来,房间马上就暖和了。
平常就我们两个右派上班,也不谈什么,都是钻到后头她那个房子里头,看书看报纸。林昭的古典文学比较好,她看的全是古的线装书、笔记小说。那都是文言文,我不喜欢看,我就看现在出版的这些。
艾:你们俩也没有看报纸,没有去研究中共报刊史?
甘:报纸看一点,卡片做几张应付了。开头还找报纸看一看,结果就都是各看各的书。
从我跟她接触言谈,我就很佩服林昭。林昭确实是个才女,她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水平大大超过我。我也就是在人民大学学了点中国古典文学,什么《诗经》都是些皮毛。这样慢慢谈, 比较谈得拢。另外,我在生活上尽量照顾她,给她生炉子,背煤球,给她在食堂买饭。我记 得最清楚的是,后来有了感情,她病了,学生食堂的饭吃不下,那饭就是早上一个窝窝头, 包谷面糊糊,另外还有个咸菜疙瘩。那时人民大学的学生,一个月伙食费大概五块、六块钱就够了。咱们稍微吃好一点,有时候就吃点肉菜;那一个月七块、八块钱也就够了。但是林昭她早上不吃饭,我就着急了。后来想个办法,每天早上在张自忠路坐无轨电车,坐两三站路到东四。那里有个广东餐馆,它早上卖广东肉粥。我先自己吃一碗,然后再买一碗;大概是一毛五分钱一碗,我就带回学校给林昭送去。广东肉粥比较高级——她就吃了。咱们就这样,从相逢到相识;在一块儿工作,生活上也照顾她,谈得比较来,有时候一块儿出去。
每个礼拜天我都跟林昭出去逛公园、逛北海,因为张自忠路过去就是北海,划船、还看话剧。
林昭与甘粹、甘粹的同学三人合影
艾:当时看什么话剧?
甘:有《关汉卿》、《窦娥冤》。我记得很清楚就是《窦娥冤》。她有个同学叫倪竞雄,是沪剧的编剧。她有时来北京开会,就有些票,她把那些票给我跟林昭去看,而且还坐最好的位置, 坐在第一排。
那时林昭住在二楼,我独自一个人没事,就在一楼走廊边拉二胡。我会拉二胡,拉得不好。我拉刘天华的《病中吟》,林昭在房间里头,听见二胡声音委婉、凄凉,她就推开窗子听。后来才知道,是我在那里拉。她说我还写了个歌呢,这样才引出这首歌。我就把歌哼给你们听听:
在暴风雨的夜里,
我怀念着你,
窗外是夜,怒号的风,
淋漓的雨滴,
但是我心呀,
飞出去寻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是被放逐在辽阔的荒原,
还是尘埋在冰冷的狱底,
啊,兄弟啊兄弟,
我的歌声追寻着你,
我的心里为你流血,
兄弟兄弟,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是林昭写的一首歌,这首歌在林昭的追悼会上我也唱过。
艾:是当时她写下来的?
甘:当时在一起,她写下来唱给我听,是在《病中吟》之后。
艾:你有没有跟她讨论这一首歌词的含义?
甘:没有讨论。
五十年代就传谣言,就说我跟她谈恋爱。传到上头领导了,领导就找我谈话,说有没有这个事?我说没有这个事。领导说你们不要谈恋爱,你们两个右派,好好改造。然后,林昭问我谈些啥?我说不准我们谈恋爱。林昭一听就笑了笑问你害怕吗?我说我不害怕。她说你不害怕,好,咱们原来还没有谈恋爱,现在就真的谈恋爱给他们看一看。
就这样,每天特别是早上十点钟做工间操,林昭就拉着我,咱们手挽着手在人民大学铁一号 里头走给他们看。铁一号以前是段祺瑞的总统府,后面还修了个小花园,有个水池子,有个假山;我们就在那个地方转。你说我们谈恋爱嘛,我们就是谈恋爱,谈给你看。这样的话, 我们等于真的谈恋爱了。新闻系党总支很不喜欢我,后来把我分到新J惩罚我,也是为这个事。
转眼时间过去了,我们俩在一起就是一年。最后到九月一号,新的学期要开始了。我面临分配,毕不毕业就那么回事,就是要把我打发走。我想一想,就找党支书记说我要跟林昭结婚,希望1959年分配的时候不要把我分得太远,要求他们照顾一下。但是我得到的答复是:“你们两个右派,妄想!”结果,把我分到新J。
林昭也没办法,在那时的户籍制度统治下,你不服从分配,就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也没有粮票、布票。......没办法。
我记得很清楚,林昭还背着我跟其他那些右派一起开小会,像北大来的姜泽虎、吴尚玉,都没办法。后来无可奈何,就宣布我到新J。我赖着不走,学校就催我,红脸白脸都唱。我就赖着不走,最后不行了, 新的学期要开始,毕业的都走光了。
后来一些事情我不清楚,据说林昭的母亲到北京来了一趟。她是民主人士,大概认识史良这些人。也可能是找了史良,找到了吴玉章,吴玉章是人民大学校长。这些我是听说,没有亲眼见到,也没见到她母亲;后来就批准林昭回上海治病。这样,我先送林昭上火车去了上海。我记得我回忆录里有写送她上火车的那一幕。
艾:您当时怎么把这个情况跟林昭说的?林昭怎么跟您讲她要回上海,下一步怎么办?
甘:她就是一句话,她叫我甘子,她说你等着我。就这么一句话,后来我送她上火车,火车要开了,我跟她在车厢里头抱头痛哭。后来火车动了,我没办法才跳下火车。当时火车一厢人都奇怪,这对年轻人怎么?那时候互相抱着痛哭的场景很少见。
艾:您那一年多大年纪?
甘:大概二十七岁吧。
艾:林昭呢?
甘:林昭跟我同岁,实际上她比我大一岁。她妈妈生下她以后,给她隐瞒了一年,她实际上是属羊的。
三、新J劳改二十年
1、第一次从新J逃回上海
我把林昭送走后,人民大学催我走,我才打着铺盖到了新J。那时候火车不通新J,到新J跟兰州接界地方叫维亚。我就坐火车坐了四天到了维亚。维亚下火车,又坐三天的汽车,到乌鲁木齐自治区人事厅报到。人事厅说你到兵团去吧,就把我打发到兵团了。兵团又说,你到农二师去吧。农二师就是南疆,师部在延吉,现在库尔勒。我又到了延吉,在招待所等着分配。农二师招待所人来人往,有很多人从下面劳改农场跑出来,说劳改农场艰苦啊、不人道啊,我吓坏了......
艾:哪些事情不人道、很吓人呢?
甘:那些人天不亮就起来,枪杆子押着你去劳动,挑大土,而且吃不饱。打、骂这都是家常便饭,这一说我就害怕了。
我 1949 年参军,以后一直是当干部,没有经历过那种事情。他给我分配到劳改农场叫塔里木四场,就是现在的三十二团。听了以后我就害怕了,我还想着林昭,就扭头跑回乌鲁木齐汽车站,把行李衣服一切东西在马路边上卖掉了。凑了钱,再坐汽车到维亚,再转火车经过兰州跑回上海。
回到上海,我去找了林昭。但林昭的母亲对我很冷淡,林昭也没办法,就从林昭家里茂名南路出来慢慢走,从南京路走到外滩,在外滩公园。......就在外头荡,一直荡到晚上。我在想, 你看上海那么大,灯火辉煌,那么多人,可是就容不下我生活在这里,真是没有办法。
我家里有母亲,有个妹妹,都靠着我大哥生活,还有大嫂。家里我也呆不住,因为我没有钱,没有户口,也没有粮票。没办法,我在上海呆了一个礼拜,碰上一个礼拜天,我还跟林昭在徐汇区乌鲁木齐路的耶稣大教堂做了个礼拜。最后没有办法生活,我也没有钱......
艾:晚上住哪里呢?
甘:晚上住我哥哥家里,那时我母亲还在,但是长期住是不行的。最后还是没办法,我哥哥和嫂子又给我准备一套被子、棉衣,我从上海坐上火车到兰州,回到新J。这样我去塔里木四场报到,就是去劳动。
2、别梦依稀到新J
我就这样在新J开始生活。基本上,每个礼拜我都要给林昭写信,林昭也给我回信。当然那个信是要经过检查的,劳改队里有管教,他看了以后给你寄走。信来了他也先拆掉看,然后才给你。
艾:写些什么内容呢?
甘:信都很短,那些信什么内容我也记不清楚了。很简短,但是都有回信。过了一段时间,我光有信去,没有回信了。没有回信我就纳闷儿,我还给她母亲写,也没有回信,没有人理我。
时间慢慢长了,我们那个地方也有上海支边青年,他们也不满意那里。但是他们上工要比我们晚半个钟头,收工比我们早半个钟头,就好这么一点点。有一个上海青年跟我谈得比较来, 他要回上海。借探亲假到上海,他就不再回新疆了。我就跟他讲,你回上海帮我做一件事: 你知道茂名南路179弄11号吧?你帮我去看一看我的一个朋友叫林昭。他说行。他回上海以后,给我回了封信。他说我去看了林昭,林昭已经重病住院了,何时出院不得而知。这个信我是看懂了,因为林昭的个性,我知道林昭肯定进监狱了。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又过了好多年,很奇怪,有一天,五月一号,我突然做了个梦。这不是迷信:林昭披麻戴孝, 扶着棺材,向我走来。我就很纳闷,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就把这个梦告诉了一块儿劳动改造的一个峨眉山的老和尚。我说你给我解一解吧,他说梦是反面,说明你心爱的人林昭已经结婚了。披麻戴孝扶着棺材,那就是花轿......你不要再想她了。
和尚是给我这么解的,我也就是这么信的。所以后来,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新J呆了二十多 年,一直没有林昭的消息。只有1979年落实政策回北京,在许觉民家里,就是我同学张沐兰家里看到她——林昭的妹妹——我才知道林昭被枪毙了。
一算这个日子,就是我做梦那个月的29号,我是5月1号做的梦。
这很奇怪。我觉得人是有灵魂的,她死了以后,她的灵魂有几天活动时间,中国老百姓不是有句话,七天要回来嘛。我估计是她的灵魂飞到新J, 跟我告别。
四、见证和抄录林昭作品
艾:后来您看到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在抄的过程中您相信这是林昭写的吗?
甘:我相信,因为林昭的那些字,我认识。我跟林昭在一起她没事就是看书,她看那些线装书古书,都是一些笔记小说。
艾:记不记得哪几本书,您记得书名吗?
甘:记不住,都是笔记小说。而且那时候她在写诗,她写了两首诗现在还传还能看到,一首是《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另外一首是《海鸥之歌》。这两首长诗她天天写天天改,边写边改,给我看。
艾:您当时就看到了这两首长诗?
甘:还有一个,她改编剧本,我也看到了。
艾:一个什么剧本呢?
甘:是鲁迅的《伤逝》。她写的时候就给我看,而且叫我提意见改。最后结局是捐生把狗拿到郊区又扔掉了。这两首诗,她边写边改,一直到我们分开,她还在改。
林昭的字写得很秀丽,后来我抄林昭遗稿,也是对林昭的爱支持我。抄的时候我内心很痛苦,因为想着我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情景。我也是以很大的毅力把它抄出来,主要是胡杰也要,我抄一点他拿走一点,不是说全部抄好才给他的。他经常到北京来,而且胡杰把林昭十四万言字整理了一个简洁本,他给了我。
艾:您当时抄林昭很尖锐的批判,你有没有一种想法,如果林昭不这么做,也许能够保全她的生命?
甘:我了解林昭。......如果给我们这两个右派一点点生活出路,也不至于此。尽管我后来回上海,她母亲对我跟林昭在一起是持反对态度的,但是只要不把我们分得太远,让我跟林昭还能够接触,也许林昭不会走那么绝决的一条路。因为有我在,有我对她生活上的呵护。
我跟她两个,有些观点也是不一样的。她很激进地反对当局政Q......我老劝她, 我跟她说,你这是鸡蛋碰石头。她说鸡蛋碰石头我也要碰。但我想,只要给我们一点活路, 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林昭也是要生活的人。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就会好一点。她不会那么激进,但林昭的本性不会改的。
艾:您怎么判断她写十四万言书中的精神状态?
甘:......林昭能在监狱里头写出十四万言书和后来你们找到的那些东西,我心里头原有个疑问,她为什么能得到写作的自由?监狱怎么会允许她这样干?这就是你分析的,我同意这一点。因为最后林昭闹闹闹,成为当时监狱里的所谓疯子而不可收拾。你要笔嘛,你要纸嘛,给你。你给我安静一点,不要闹了,你去写吧。提篮桥监狱的管教人员对她也没有办法了。
其实他们对她很残酷的,正铐、反铐,但是没有制服。林昭还接着闹,闹得这些管教也伤脑筋。那你写吧,求个安静。我觉得这个解释得通。
以前我有个想法没有实现,现在也不能实现了。我跟林昭的故事是很好的题材,也就一年, 从相遇相识相恋到最后相离,能写出一篇很动人的故事,但是我写不出来。我连题目都想好 了,叫《情断铁一号》。如果写得好的话会很感人。我有时候也想写,但提起笔来就伤心, 写不下去。
我觉得你们做这些事情很有意义,再不做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都走了,走了你想做都不行了。幸亏胡杰拍了第一个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把这个事情掀开了。
艾:您当时抄林昭手稿碰到哪些困难?
甘:复印件有些地方不太清楚,但我是最熟悉林昭的字的,别人抄不出来。
艾:您抄那些批判的言论是不是觉得很有冲击力?或者说您能接受吗?
甘:我能接受,因为我的思想跟她是一致的。我二十年过着非人的生活,为什么不死?我就说我年轻,我要看看这个社会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我有那么一种希望。
(当时)对我个人来说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右派等于终生。劳改员十年八年还有个刑期,十年八年熬满了总要解脱。这右派没有刑期......
艾:那现在您怎么看?......
甘:崇拜是有个过程的。中国人思想上希望有个皇帝,希望有官是清官,是明君。几千年的封建,就形成了一个愚昧......
艾:您希望林昭的文稿以什么状态呈现比较理想?
甘:我希望终有一天,这些遗稿被整理打印出来供世人观看,有兴趣的可以研究。
据我了解, 北京有两拨人,一拨是铁流他那个小圈子,主要通过《往事》和找一些老干部聚会......还有一帮人,是朱毅等人,他们在收集整理林昭的东西。对这两拨人, 我内心是支持的。但是我觉得林昭留下来的这些东西,主要价值也就在十四万言书。这十四万言文字已经把林昭这个人、这个女孩子的精神表现出来了。她在那样的情形下还坚持不懈......到生命最后一刻。这个精神就值得人们敬仰和学习。
我觉得对林昭的研究宜粗不宜细。
艾:哪些东西您认为是细呢?
甘:像你们......像朱毅现在搞这些,我不反对,这样搞出来也很好。但是,我是不会去研究的。十四万言字已经把林昭的形象树立起来了。她坚决地反对Z制......这是一个女英雄的形象。
(2014 年 3 月 25 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备注:
感谢 huanghuang 协助记录采访录音稿,感谢 J.W 做整理校对。我最后对校订稿作了压缩和整理。为阅读方便,对内容作了时序调整,并未完全照录音时间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