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似落花飞絮 文/红叶 5 等待开庭的日子漫长而又令人绝望,励萍又重新偷偷回按摩店打工了,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挣钱吃饭、交房租、付账单。她找不到别的工作,给鲍勃打电话也永远没人接。 她反而不担心了,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大不了再被抓一次,大不了去死。哈德森河没盖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横着心往下一跳就是。 下班的空闲时间励萍哪里也不去,窝在出租房的沙发上看电视。2018年了,人类不久就可以上火星旅行了,人工智能进入生活,超市可以刷脸支付了,各种热闹眼花缭乱的高科技,可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只想着在地球的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怎样能够活下去,怎样有明天吃饭的钱,怎样养活她的女儿。她在耐心地等待着在法院出庭的日子,那时将给她一个判决,一个结果。 在开庭之前,励萍按照要求同她的辩护律师见了面。 负责为励萍免费辩护的陈律师短发圆脸,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和蔼可亲。她幼年时跟随父母移民美国,名牌大学法学院毕业,会说粤语普通话,除了在纽约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本职工作外,她还热心社区服务,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 陈律师翻阅着励萍的案卷,她发现当事人没有前科,甚至连性交易都没有真正发生。 她觉得警察放着那么多凶杀案不破却动用警力对付这么个弱势女子有点小题大做,这种钓鱼执法也不太人道。 从事律师行业十几年,陈律师处理过太多类似的案件,听过太多这些女子的坎坷经历,被老板剥削,被无良青少年骚扰、抢劫,被移民局审问、驱逐,有的还饱受家庭暴力。 这些按摩女差不多都出身于问题家庭,面临着经济困境。她们几乎都是被能多赚钱、赚快钱的诱惑所吸引,也被一些所谓成功的例子所打动踏上这条路。 但是没有的人告诫过她们那是个烂泥潭,少数人也许能尽早逃离,但大多数人越陷越深,破罐破摔,悲剧往往也就此发生。 " 励小姐,您好,我是负责为您法庭辩护的陈律师。陈律师温和地对面前紧张不安的励萍说。 “ 我没钱付律师费。" 励萍轻声回答。 “ 励小姐,别担心。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派来的,不要钱。" 陈律师说。 陈律师请励萍介绍一下案件情况,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低着头绞着双手,不时偷瞄着陈律师,显然对她不够信任。 " 励小姐,您放心,我们的对话是不被监听的。" 仿佛看出她的心思,陈律师安慰着励萍。 听完了案件经过,陈律师打量着励萍,根据多年的从业经验和看人的眼光,陈律师知道要区别对待。 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并非那种自愿沦落以卖淫为生的类型,她也许怀着改变自己命运的美好梦想来到美国,想挣到足够的钱,找个可依靠的好男人托付终生。 无奈梦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曾经也是梦想改变世界的热血青年,陈律师认为在一个理想的社会里每个人应该被一视同仁,可如今人到中年的她已非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在这一行工作十几年,她也开始慢慢学会对社会妥协,社会是复杂的,是多面的,流动的,也有历史遗留的创伤和问题。 她认为卖淫嫖娼是人类从原始社会开始,就难以彻底避免的难题。但从政府角度来看,为维护社会秩序,那些乱七八糟的性产业确实应该整顿,扫黄清理工作也是必须的。 “我会被关进监狱吗?” 励萍说出她心头最害怕的疑虑。 " 励小姐,别担心。你这次要上的法庭是纽约皇后区的人口走私干预法庭。根据过往的案例来看,我觉得你不会受到监禁的处罚。这次上庭法官可能会要求你必须参加五到六次的咨询辅导班,如果你表现良好的话下次上庭时就可以撤销对你的指控,并封存记录。人生的路很长,难免糊涂犯错,及时改正就好,下次不要再犯了。” 这些天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用温和平等的语调对她说话,用善意的目光看着她。励萍觉得自己几乎要感动得落泪,她眨巴着眼睛,努力忍住要哭的冲动。 " 谢谢您,陈律师。" 励萍说。 一个周五,励萍终于等到了开庭的日子,法庭门口等待上庭的人们已经排好了队,过安检,沉默有序地进入法庭。 按照陈律师吩咐,励萍特意穿得庄重些,黑色西装上衣配裤子,淡扫娥眉,乍看还让人以为她是位办公室的白领丽人。 法警宣布法官进入法庭,全体起立迎接。女法官短发,有着一双和善的眼睛,说话慢条斯理,态度和蔼可亲。 励萍稍稍放下心来,环顾四周,坐在十几张长凳上的大多是中国女人,其中一位年轻男子分外显得醒目。 女法官逐个传唤被告人到她面前,律师翻译各就各位,听证问话审理,然后由法官做出判决。 在几个案子审理判决完毕后,法警唤道:“殷顺美。” 但是许久没有人上前,大家都在环顾左右,看看这个殷顺美究竟是谁,引起些小小的骚动。 忽然这时一位年长女性由那位年轻男子陪同着,走向前去。 法警在法官耳边低语了几句,“哦,是这样,当事人已经去世。。。” 法官脸上浮现出了同情的神色。 尽管励萍的英语不太好,但她还是听懂了。那位年长女性和年轻男子是被告人殷顺美的亲属,而殷顺美已于去年11月意外死亡。 这时警方的代表出庭作证,面无表情宣称: 2017年11月25日夜警方的一次扫黄行动并非该按摩女殷顺美的死因,因为当她从一幢公寓楼跳下或坠落时甚至没有警员在她的房间里。救护车随即将她送去医院急救,但次日清晨她因伤重去世。 励萍忽然意识到了,殷顺美是苏西的中文原名。 殷顺美,很好听的名字,父母起名的时候,肯定也希望她此生一帆风顺,幸福美满。她也曾经是父母怀里的乖宝宝,接受过许多长辈的亲吻和拥抱。 尽管苏西已经去世,但她还有一桩以前未结的卖淫指控案,今天应该是她再次上庭结案的日子,可惜她永远不能来了。 没有任何人愿意对苏西的死亡负责任,这是个意外,她失足坠楼,或者就是自杀。 女法官看着被告人的亲属,同情地叹了口气。她说:“ 谢谢你们到来,法庭的所有人都为你们亲人的不幸过早离世深感悲伤,希望你们能节哀顺变。” 接着法官宣布:“ 好的,本案现在因被告人的死亡而终止审理。” 轮到励萍了,正如陈律师所料,法官只是简单地问了励萍和警方代表几句话,然后双方律师简短辩论,起立,法官宣判。 " 你必须参加辅导班的全部课程,这些辅导班由纽约市恢复中心等服务机构提供。别惹麻烦,接下来的六个月里守法生活,再次上庭时,你的记录就会被去掉了,祝你好运。" 多日以来让励萍惶惶不可终日的上庭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终于解脱了,她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刚下过一场雪,大地白茫茫一片,气温骤降,空气异常干冷。人们在等待天气转暖,哪知寒流却倏尔而至,大雪纷飞,绵延多日,徘徊不去。 此时积雪尚未融化,房屋、街道在白雪覆盖下显得冰清玉洁,试图制造着洁白无瑕的假象。 励萍感到似大病初愈后的轻松,安稳地睡了个好觉之后,周六早晨,她来到了法拉盛最热闹的街上闲逛,像个外地人一样举目四望。 她步行去一家小餐馆吃早点,她最喜欢这家的黑糯米粥和牛肉夹饼。 桌上摆着调料,可以自取,老板娘亲自兼职女招待,笑脸热情迎客。她勤快地抹桌子收碗筷,从不闲着。 窗台上放着各种绿植,发财树,富贵竹,虎皮兰,巴西木等,让这间小小的餐馆简单地活泼生动起来。 坐在窗前,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励萍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些人是从哪里来? 到哪里去? 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人各有各的命,悲欢离合,是非成败,生老病死,这本也是人间常态。 吃饱喝足之后,励萍重新在街上闲逛。路过一家礼品店,她走进店里,想着买件什么礼物送给好心的陈律师,但又怕人家不接受。想想还是算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她。 走到了四十路,励萍没有停下脚步,她已经忘了,悲剧的过去其实离得并不远,就在转角处命运露出了它狰狞残酷的一面。 就在几个月前的那夜,警察上楼,他们正在砸门,大声喊着:“警察!开门!” 苏西冲到公寓朝北的阳台上,从那里能看到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她惊慌之中爬上了阳台,然后开始坠落,跌向楼下。 在那一刻,励萍正巧走在四十路的街道上,亲眼目睹了苏西坠楼的过程。 她们最后一次远远地相遇,也许目光还有一刹那间无意识的交错,主宰她们命运的天使翅膀碰着翅膀,倏地擦肩而过。 苏西侧躺着,不能说话,抬头用眼睛盯着在救护车到来前试图安抚她的卧底警察。她的鲜血在自己经常站立的人行道上四溅,就像一朵朵飘落的残花。 虽然现在仍是冬天,但春天总是会按预期中的再次来到人间,绿了大地。只是街边,不见了苏西的身影。无论如何微不足道,她也曾来过人间一趟。 她们其实都一样,不知道为何就来到这个世上,不知道怎么就身陷险境。强敌环伺,步步维艰,生命脆弱如草芥,如落花。 我怎么会过着这样可怜的日子呢?励萍问自己。 如今她进退两难,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咬牙活下去,就是最大的胜利。 一阵寒风吹过永恒的大地,让她起了哆嗦,励萍裹紧了外套,抵御着仍然料峭冰冷的风,默默向前走去。 生活仍然要继续,她的生死爱恨,喜怒哀乐,除了她自己,没人会在乎,没人会注意。在茫茫人海中渺小得譬如飞絮,身不由己入世,不得不飘而已。 ━全文完━ 红叶 (9/27/2020) 上一章:似落花飞絮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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