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纽约平行2020 文/红叶 1 季琳知道她本来就没那个打算准备按时回中国去,新冠疫情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当2020年一月份她持旅游签证进入美国之时,新冠疫情还没有在美国爆发,过了两个月后形势突然急转而下,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滞留下来了。 她出生成长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人,长相一般工作平凡,挣的钱仅够养家糊口。她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是父母交了罚款后生的,一家人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父母从小对她采取放养政策,诸事不管,但唯有对她的那件终身大事父母却死活不肯让步,催婚催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年过三十的她仍然单身,不知道是为了在亲朋好友前的脸面还是因为挫败感,父母对她不满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了。 季琳如果拿那些网上看来的情杀案例子对父母说“婚姻有风险,单身保平安。” 之类的话,母亲则会更生气,每次都怒目圆睁问她:“ 你是不是有病才不找对象不结婚? 有病就赶快去治!” 听见这种话,她只能低头认栽。父亲说如今单身被称为“单身狗”,连人都算不上。 她也不是没有去北上广闯荡过,大学毕业后就加入了北漂大军,刚到北京时租了间六平米的地下室,白天与夜晚同样黑,局促的空间里只容得下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而已。 找工作时她的那张大学文凭基本派不上用场,她读的大学太普通了,在北京这个名校毕业生成堆的地方根本都拿不出手。第一份工作是在烧烤店里打工,做了几个月后换了份地产公司助理的工作。 北漂快七年,越漂越泄气。虽然前后换了几份工作,工资涨了些,从地下室搬进了二楼的公寓,但生活还是没有多大实质性的改善。北京的房价太贵了,照她的工资再奋斗几十年也买不起。 在朋友的介绍下季琳也相过几次亲,高不成低不就,都没能成功。前几年还好,当她过完28岁生日后,父母认定她从此踏入了剩女的行列,每次春节回家过年时,父母就开启了催婚模式。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意味深长地笑笑问她:“ 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吗?” “我报了个舞蹈班,学拉丁舞。” 她东拉西扯地搪塞过去。 “学什么拉丁舞?” 父亲不满地在沙发扶手上重重一拍:“去学交际舞,双人舞!” 沙发的扶手上铺了一层棉布夹层的扶手垫,是妈妈亲手做的。妈妈爱惜东西,踩缝纫机做了那些桌布,沙发套,扶手垫,电视机罩等等,凡是能罩上套上的家具都维护得妥帖周全。 季琳每次想起老家,记忆的画框里都是这样的画面。晚饭后,昏黄的灯光一点点颤巍巍地晕染开,如同池塘里的鱼打个滚又沉下去牵动起的层层涟漪。 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面前茶几上的一个青瓷茶杯里喝茶,妈妈有时候坐下和爸爸一起看,有时起身去做各种家务。 小时候她和弟弟坐在桌子边做作业,和父母之间所有的对话都在昏黄洇晕的灯光里传递。父母望向弟弟的眼神是骄傲的、欣赏的,对她则是匆匆忙忙一瞥而过。从小季琳就知道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远次于弟弟,虽然有点伤心但早也已经习惯了。 那年春节回家妈妈又开始唠叨,说起一个亲戚家的女儿小萍:“ 小萍到了美国纽约在一家护理院工作,才一年就拿到了绿卡,不久还买了房子。” 小萍俨然已经成为了亲戚朋友间的一个传奇,别人家的孩子,供她学习的楷模。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琳突发奇想,与其在国内混,还不如像小萍那样去美国闯荡一番,那里的工资高,福利好,也许还能闯出一片天来呢。 种子落地,生根发芽,成长壮大,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她开始悄悄地办理去美国的旅游签证,从准备各种材料到批准,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这一切都是瞒着父母进行的。 直到她拿到签证买好机票才告诉父母她要去美国,父母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你怎么不预先和我们商量一下? 既然签证办下来了那就去吧,女孩子出门在外小心一点。” 也并未大惊小怪依依不舍。 在纽约拉瓜迪机场下飞机后,顾不上倒时差,季琳就先去投奔住在唐人街的一个大学同学许莉,许莉五年前嫁到美国,答应帮她找个住处。 唐人街独立的公寓出租没有低于一千五百块的,只有地下室便宜,但也要五百美金,那股潮湿阴冷的气味令她想起毕业后在北京第一年租的那间不分白昼黑夜的六平米地下室。 昏天黑地饱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醒来,季琳迫不及待地要看看纽约这个城市,她曾经的梦和远方。 想想看,如今她已经站在了曼哈顿的街头,季琳兴奋地走着,走了太多的路,她的双脚开始酸痛。但是,她望着自己的那双脚充满自豪。就是这双脚带领着她从一个偏远小城,一路前行到了首都北京,如今又走到了纽约曼哈顿。 傍晚季琳来到了著名的时代广场,满眼巨大的广告荧幕、霓虹灯铺天盖地而来,闪亮得让人头晕目眩。当行人走过一个超大的电子显示屏时,身影就会出现在屏幕里。 在季琳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的那一刻,她的心花怒放,许多许多想象中的美好未来仿佛漫天焰火般熠熠闪光。记忆中的家乡有些朦胧了,梦和远方却格外清晰。时代广场这么多高楼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卖力闪烁着,看得人眼都花了。 这一整天都是在幸福感里度过的,直到季琳来到地铁站为止。此时她的思绪仍然停留在时代广场的微醺轻醉云端之上,忽然,她遭遇到了一束冰冷的眼神恶狠狠的扫射。 眼神的主人是一位花白头发的陌生男人,大概五六十岁。面部皱纹密布,横行的山壑交叉竖向的沟渠,间杂一些随意走向的褶痕,五官因厌恶的表情而变得扭曲模糊。 眼神是一种无形的但却可以准确表达内心情感的载体,季琳这天在纽约遇见的大多数人的眼神都是温和的,有的友善,有的平淡,但是这束眼神却是冰冷的,带着极端的厌恶和责难。 男人突然气势汹汹地朝季琳走过来,从喉咙深处挤出一连串嘶哑又浑浊的英语。因为他说得又快又急,季琳只依稀听懂了“中国人” ,“传播病毒”,fucking, bitch这些字眼。但是最后一句她听得明明白白:“ go back to China!”,语气冰冷,像夹带着霜刀雪剑。 季琳顿时明白了那男人是在骂她,她气得楞住了,她想说些什么话回击,却一时卡壳想不出说哪句英语好,仿佛忽然变成了哑巴,有口难言。 当季琳还在大脑里费劲地寻找英语词汇时,那男人已经靠近了她,他拿着一把长柄雨伞想打她,好在季琳反应敏捷躲过了。男人随即迅速地转身离去,同时还故意发出一声尖声的怪叫,表达出存心挑衅的态度。 季琳追了几步,但那男人显然对错综复杂的纽约地铁地形极其熟悉,一眨眼就不知钻到哪里不见了踪迹。 周围看见这一幕的几位乘客选择熟视无睹地走过,说好的美国人善良又热心肠呢? 季琳的眼里热辣辣的,屈辱愤怒的感觉憋在胸腔里难受,令她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冲动地想要报警,但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她顿时泄了气。一阵冷风趁她不备灌进她的衣领,浑身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寒意,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睡不着,季琳翻过来翻过去,她越想越生气,反复琢磨着老头骂她的话到底是些什么。 那男人谩骂的脏话和丑恶表情在她的脑海翻腾无数次,使得失眠的夜格外漫长。最后她只好搬出心灵鸡汤来喂自己:“ 不管在哪里都有这种垃圾人,美国也一样。不要理睬这种人,谁会和垃圾一般见识。” 季琳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辗转反侧着,她忽然想到此时大洋彼岸的家乡正是白天,和这边正好是日夜颠倒的时差,她感觉浑身更不舒服了。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直到快天亮她才模模糊糊睡去。 下一章:纽约平行2020 (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Q3OTI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