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風雲賦

文/紅葉

第三章 風雲初會

一九三七年初上海的冬天，冷得出奇，冷得讓人惱火。街上時常有倒臥的人，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走着走着， 就突然倒在地上死去了。

沈雲飛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他也不知去哪裡好，只想着走得越遠越好，去一個溫暖的地方熬過這個冬天再說。

他一路向南，輾轉顛簸，磕磕絆絆，最後到了廣州。

居住在貧民區，沈雲飛看見太多窮苦的人們了。身體殘疾的，精神病的，孤苦伶仃的老人，喪偶的鰥夫寡婦，失去兒女的，生意失敗的商人。。。

這是他以前十六年的人生里根本體會不到的生活。

沈雲飛第一次認識到了金錢的重要性。以前他沒有錢的概念，平日裡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家裡有廚師， 司機，女傭，警衛，管家，一堆人伺候他。平時口袋裡裝着點零花錢就行。

現在只是每個月的房租，就讓他頭痛，這不，房東太太又來敲門了，操着半咸不淡的國語對他說：“ 收這個月的房租。”

“ 林太太， 我過幾日再給你行嗎？” 沈雲飛慌忙摸着口袋，裡面只剩下薄薄的幾張鈔票。他從家裡帶的錢不多，繳房租， 每日飯費，很快就花得所剩無幾了。

“ 好吧，我再給你寬限兩日。 如果你還是繳不出房租的話， 那就得請你搬走了。”林太太說。 

如果向親戚朋友同學求助，借點錢匯來應該不會太難，可那樣的話父親立刻就會發現他的行蹤，也會惹人恥笑。他當初離家出走時，就是為了向父親證明，他靠自己的能力也可以活下去。

沈雲飛想， 還是先找個工作， 掙點錢交房租。他不知自己能幹點什麼好，到商店裡做個售貨員應該不難吧。

下午，沈雲飛就來到了街邊的一家雜貨店，老闆以為他是來買東西的， 很熱情地招呼他。沈雲飛聽不太懂粵語，對他來說，那就同鳥語一般誨澀難懂。他硬着頭皮表明了來意。

老闆知道他是來找工作的，立刻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搖搖頭說：“ 聽唔懂你講麼也。” 

出師不利，沈雲飛碰了個釘子，灰溜溜地出來了。

他再接再勵找工作，依然是一無所獲。有家商鋪的老闆是上海人，沈雲飛剛一陣驚喜， 那人就說：“ 看你細皮嫩肉的模樣，肯定沒幹過什麼粗活。本店小本買賣，不用僱人。”

第二天沈雲飛接着找工作，稍微正規一點的商鋪都需要擔保人，他本來就是離家出走的，讓他到哪裡去找擔保人？而且都要求會說廣東話，僅這一條就難倒了他。 

第三天情況依舊，沈雲飛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想找個工作賺點錢居然這麼困難。

沈雲飛垂頭喪氣地走回來，路過一座橋時，他的目光被吸引住了。他看見有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少年人幫忙推着三輪車或者運貨板車上橋，然後得到點工錢。

他心想，這個活容易，他也會。隨後他忙活了大半天幫忙推車上橋，累得滿頭大汗，果然賺到了一點錢。

晚上，篤篤篤， 房東太太又來敲門了。沈雲飛忙把今天掙到的錢全交給她。

房東太太變了臉色：“ 這點錢哪夠？ 要不這樣吧，閣樓現在空着，比這個房間便宜，你搬到那裡去住吧。”

閣樓的面積狹小，只能放下一張小床，一個桌子，其餘的空間只夠轉個身的，不過他也別無選擇，只好如此了。

次日沈雲飛又去橋上幫人推車掙錢。不久，就有幾個小流氓擼起袖子，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對沈雲飛說：“ 這是我們的地盤，你一個外來仔同我們搶生意，不想活了是嗎？”

沈雲飛雖然長得白面書生的文弱模樣，但論打架卻是一把好手，這幾年打群架沒少練。以一對四，毫無懼色。

正在混戰中，忽然聽見一個深沉好聽的聲音飄過說：“ 你們這麼多人欺負一個人，也太過份了吧。”

沈雲飛扭頭一看，原來是路過的一位少年打抱不平。他高高個子，一頭黑髮如墨玉，目如朗星，唇紅齒白，翩翩若玉樹臨風。

“ 多管什麼閒事？ 還不趕快走開，否則連你一起打!” 

“ 來啊!” 少年並未退縮，堅定地站在了沈雲飛的身旁，與他並肩戰鬥。  

“ 要死啊，打什麼打，都給我散開!” 這時一個渾身刺青流氓頭子似的大人罵罵咧咧地衝過來，小流氓們似乎有點怕這人，一鬨而散。

“ 我叫秦風，你呢？”  

“ 沈雲飛。” 

兩人相視一笑，就算正式認識了。

“ 謝謝你。” 沈雲飛說。

這時忽然風雲突變，轉眼之間下起了雨。出來時天氣還晴朗，他也沒帶傘。沈雲飛來不及多說話，朝秦風揮了揮手算作道別，然後他就冒着雨往“家”中跑去，想趕在雨下大之前回到家裡。

他奔跑的速度趕不上雨點的速度，轉眼之間，白茫茫的傾盆大雨就象從天空直倒水般下注，風也趕來助陣，呼嘯過境，橫掃千軍。在風雨交加之下，他的衣服和褲子瞬間全被雨水濕透了。

當沈雲飛終於跑到了家時，狼狽不堪得就象一隻落湯雞。

他的頭髮、衣服、褲腳全都往下滴着水，一雙鞋被雨水完全浸透了，沉甸甸的，踩在地上一步一個濕印。

沈雲飛爬上小閣樓，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趕緊換了衣服，找了塊毛巾擦幹頭發身體。

他那雙白白嫩嫩的、手指修長會彈鋼琴的手，經過這幾天的粗活，已經磨出繭子不再嬌嫩了。

晚上，沈雲飛聽見房東夫婦在小聲地、秘密地商議着：“ 這個細路仔看上去細皮嫩肉，嬌生慣養的，肯定是什麼大戶人家偷跑出來的。到時候人家家裡人找上門來，弄不好告我們一個拐帶窩藏的罪名。還是讓他儘快搬走好，省得惹來麻煩。” 

半夜，沈雲飛淋雨受了涼，他發起燒來，迷迷糊糊之中，他告誡着自己，可千萬不敢生病。

一連幾天，秦風從橋上經過時，他都覺得自己若有所待。他以為，沈雲飛會再來橋上推車掙錢的。可是並沒有，他甚至沒有見到那幾個小流氓的身影。

秦風在一家話劇團當演員，從他的住處到話劇團，每天他都要步行經過這座橋。

話劇團里都是些充滿青春夢想、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每天忙忙碌碌，他們的物質生活清苦， 精神生活卻很富足。

有好幾個晚上，秦風都和姚夢雪在一起排練節目。

姚夢雪的藝名是夢雪，她長得很漂亮，唱歌跳舞表演樣樣都出色，傾慕者眾多。她比秦風大一歲，平日裡象姐姐一樣照顧着他。

這天晚上，他們排練完畢，從劇場走回宿舍。已是初春了，白天下過小雨，晚上的氣溫降低了一些。

秦風穿了件厚外套，仍然感覺頗有涼意。姚夢雪的衣衫單薄， 一陣冷風吹過，她不由地打了個哆嗦。秦風體貼地問：“ 冷嗎？” 接着他就脫下自己的外套， 給姚夢雪披上。

與一般大大咧咧的男孩子不同， 秦風總是那麼善解人意，體貼入微。姚夢雪感動。

步步前行，他們依然熱烈地討論着所飾演角色的人物性格和特徵，走過那座橋。

忽然間，秦風站住了。 

在橋下的江邊，黑暗中坐着一個人影。秦風一怔，放眼仔細看去，他發現那竟然是幾日來不見蹤影的沈雲飛!

月光下，他孤獨地，落寞地，無助地坐在那裡，身上那件質料很好的衣服下擺有着一塊污漬，弓着身子，雙手放在膝蓋上，下巴抵在手背上，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望着遠處的江面發呆。

有什麼事會讓他深夜裡神情憂鬱地坐在這裡呢？ 不好! 他是想不開，要投江自殺嗎？

秦風顧不上多想，他躡手躡腳地悄悄靠近、再靠近，然後從背後猛然一把抱住了沈雲飛。

“ 幹什麼？” 沈雲飛奮力掙扎着，當他看清了是秦風時，他又好氣又好笑：“ 你抱住我幹什麼？ 以為我要投水自盡嗎？”  

“ 那你夜裡一個人坐在江邊幹嘛？ 我怕你有什麼事情想不開。”

“ 沒什麼。只是我在發愁繳不上房租， 我是從家裡偷跑出來的。” 

“ 嗨，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 秦風放下心來：“ 這裡流亡的學生多得是，從哪裡來的都有。你看夢雪，她就是從天津下來的。大家互相幫一把就過去了。”

沈雲飛點點頭。

“ 我們的話劇團正在招人，不問來歷，沒有薪水，但包吃住，你願意來應試嗎？”秦風問。

“ 對啊。” 姚夢雪也響應說：“ 我們給你做推薦人，你一定能行的。”

“ 好吧。”

話劇團的團長高遠親自面試了沈雲飛，對他很滿意。外形條件好，氣質出眾，長相俊俏，聲音也好聽，國語字正腔圓。雖然不會演戲，但假以時日，調教一番定能登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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