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研究生的第一年的暑假,在一個小型的軟件公司里實習。公司老闆是學校的終身教授,研究生課的主導老師,但一學期只給我們上一兩次課,其它時間都在外面給他的軟件公司跑錢。我跟他的博士生,也是那門課的助教,混的比較熟,是助教推薦的我。公司很小,50號人不到,三分之一華人,三分之二印度人,還有兩三個當地的白人小姐姐做前台接待和辦公室助理。
老闆跑來的錢多的時候,辦公室的走廊上呼啦啦湧進一堆新面孔。小小的飯廳中午吃飯的人多,一張桌子坐着一群印度人,印度人做軟件構架,是公司的核心部門。一張桌子坐華人,我們在核心軟件上開發應用程序。華人少,台灣移民來美的劉大明,David,做技術經理,對華人手下還算照顧。
我是老闆錢多的時候雇進去的。跟我前後腳來的還有三,四個華人面孔,一看臉上的道子和身材,就知道資歷老,工作經驗豐富。這些老同事們願意屈尊俯就,來這麼小的公司,除了工資高,還有公司上市發一筆的打算。那兩年互聯網技術還在萌芽階段,軟件市場活躍,新公司層出不窮,軟件公司上市的消息時有耳聞。
中午,公司的老中,小印們大都自己帶飯。有時也一起出去吃,出去吃分兩撥,老中一撥,小印一撥,去不同的餐廳,不混。我們這一群老中里只有一位從來不跟我們一起下館子,中餐館也不去。我們都叫他Dong, 其實他的中文名字是Weidong(衛東)。
他來我們公司以前,曾在世界500強做軟件開發,公司里跟他年齡相仿的老中大部分是從那個世界500強招來的。公司的印度老闆兼教授很會做銷售,跑錢,招人,經常唬人唬的一楞一楞的,單純為錢也能談出理想和情懷。
中午在公司圍桌吃飯的時候,Dong也參與聊天,人隨和,誰都能聊上幾句,只是不跟我們出去吃。
有一次,我帶了一個蘋果當午餐。很平常的Red Delicious,大陸叫紅元帥, 台灣同胞叫五爪蘋果,底部有明顯的五個點,像五個爪子。高樁,顏色紅艷。紅透了,皮厚,吃起來粉粉的,一口一口的啃,不香,也不脆,有點干。Dong看了我一眼,頭扭向一邊,一手抱着肩,一手指着我的蘋果,
”這個讓我一看見就害怕”。
”哦,我的蘋果讓你看着害怕?” 我心說這是個什麼情況?
“知道不,我曾經啃了兩個星期的蘋果,除了吃蘋果,喝水,兩個星期里沒吃別。”
“噢,為減肥嗎?我聽說過有人吃蘋果當減肥餐的。” 我心裡尋思您”老人家”這身材,確實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不是,不是。” 他很堅決地搖頭。 “那時我還在大陸,單位派我出國去意大利出差兩個星期。我在意大利的兩個星期里,買了一大袋子蘋果,每天早一個,中午一個,晚上一個,吃了14天。”
“啊,只吃蘋果,蘋果當三餐,意大利的蘋果特別好吃嗎?”
“不是,不是。跟你吃的這個一樣,皮厚,沒味兒。”
“每天都吃這個,那怎麼吃的下去,還不得吃吐了?”
“就是快吃吐了。我公費出差去羅馬和威尼斯,單位有補助,每天三十美金。除了公幹,別的地方沒捨得自己去玩。我記得在威尼斯,只需要相當於兩角五分美金就能坐一次貢朵拉,我沒捨得坐。 從羅馬坐火車只要幾塊美金,就一個多小時,可以去那個什麼什麼很著名景點,我也沒捨得去。
為了多省點兒補助,哪兒也沒去。我吃蘋果吃怕了,徹底跟蘋果絕緣了。” 他用手掌把平頭上的頭髮茬兒壓壓,往腦後擼擼,順手捋了捋脖子。
“所以,您去了意大利,沒順便吃點兒意大利美食,像正宗的意大利麵,冰淇淋什麼的?”
“沒有,很可惜。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真不該那麼不捨得花錢。”
我看着他,心裡嘆了口氣,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三口兩口,趕緊把蘋果吃完。
後來在辦公室的走廊上又見到這位老兄幾次,點頭微笑,錯身而過。見面的次數多了,慢慢地熟絡起來,大家中午常約着在公司的飯廳里圍一桌,消滅各自帶的飯菜。Dong還是不跟我們下館子。只有一次他經不住兩三個人不住地勸說,總算點頭同意了。第二天,到了飯點,大家組車出發的時候,Dong卻沒影兒了。工位上沒有,會議室沒有,衛生間也沒有。等我們回來再見到他,他說吃過了。
時間過的挺快,轉眼幾個月過去了。暑期實習完,我回學校上課,同時在公司做半工。
公司的核心軟件還是有很多問題,一直無法正式上線。年前簽的幾張大單,公司沒能按期交付,老闆的錢燒的差不多了,有一些短期從印度來寫碼的回了印度,空出一些工位來。辦公室里慌慌的,大家沒心思幹活,不知道裁員的那把刀什麼時候會砍到自己的頭上。
公司飯廳華人中午的聚會停止。大家一起出去下館子的次數更多了,都希望在飯桌上,從技術經理劉大明的嘴裡撬點兒貨。他跟上頭的關係近,也許有些小道消息。
有些日子在辦公室的走廊上沒見到Dong了,聽劉大明說公司已經讓他走路了。
”看見了那個名單,我想過要保他的,但對他我一無所知,不知道從何談起啊。” 劉大明看着盤子裡的核桃蝦仁,用筷子夾起一塊放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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