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话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人类对话语的不放心,由来已久。不自信的人会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自信的会反问:你确信你知道你正在说什么?神叨叨的会说:主啊,饶恕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语言哲学家来了,说:人类确实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这下搞大了。前几句还可能是交流和表达的问题;最后这句直接指向语言自身有问题了。
我们看看维特根斯坦是怎么说的:
1. 1 世界是一切实况之所是。 1.1 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 1.11 世界为事实所规定,为这些就是一切事实所规定。 1.12 因为事实的总和 ...
说实话(这句需要重复三遍),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年维特根斯坦曾经被周围人们“看怪物”的眼光压迫得受不了,就跑到剑桥去找罗素,请他帮助鉴定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个白痴:“如果是,我就去开飞艇;如果不是,我就去做哲学家”。罗素就让他随便写篇论文来看看。结果罗素说:说实话,他的论文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从第一句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天才。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逻辑哲学论》时,和今天一样不是哲学家,但也是一个富有阅读经验的成年人了。说实话,从第一句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些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懂了。不过我有丰富的经验对付读不懂,还能干什么呢?继续往下读呗,也许冷不丁会冒出一两句能懂得。即使到最后什么也没冒出来,起码我读完了一本书么,算一个成就。
后来维特根斯坦拿他的论文《逻辑哲学论》到剑桥申请博士学位,答辩主持人是罗素和摩尔,随便聊了聊之后,罗素提问说,维特根斯坦一会说关于哲学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会又说能够有绝对真理,这是矛盾。维特根斯坦拍着他们的肩膀说:“别急,你们永远也搞不懂这一点的”。结果他顺利拿到了博士,理解啊,理解万岁。语言真是有意思。地球人都知道罗素跟我情况不一样,但我们面对同一个东西,有幸共享同一个词“不懂”。有趣的是,他们说不懂时,感觉是某种程度的痛苦,而我却为同一个词享受到丝丝“邪恶的快感”。
光阴虚度,今天来看这几句话。似曾相识。记忆真是奇怪,凡是能读懂的,基本全被我忽略过去了。不懂的,倒是零零落落记住了几句。更奇怪的是,我现在觉得能够懂一些了。也许是因为这些年间杂杂拉拉看了些二手三手货的缘故。不过,我为像这样读懂而悲哀,因为我怀疑如此这般,其实意味着永远失去真正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可能了。好吧,算我不知道正在说什么。来看看为什么说人话靠不住。
如果要选一句话,作为语言哲学正式出场的号角,则非弗雷格的这一句莫属:“词只有在完整的句子里才有意义”。先有词还是先有句子,这是又一个千年“鸡和蛋”的问题。甚至,这里“意义”究竟指什么,我们都不能确定。但这句话却“意义”清楚。如果说索绪尔那里只是广泛地说“词”只有在语言体系中才有意义的话,弗雷格这句话就很具体了。第一次明确地把语言的精度,或语言的有效性底线定在句子层面。传统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去和语词(哲学上用来表示最小语言单位,我们就用词代替)较劲,注定是徒劳。语言哲学的大佬们经常一个靠反对另一个而登场,但这根底线,从来没被撼动过。
但是要说“词”是没有意义的,实际很难讲通。句子是由词组成的。词中名词占压倒多数。名词传统上分为“专名”和“通名”两类。专名就是人和物的名字,如“老子”,“函谷关”等,是最简单的词。“通名”如“人”,“驴”是一类物的名字,“通名”一般形成概念。“通名”有意义较少有争议。因为概念都有内涵和外延,内涵就是“通名”的意义。最早认为专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专名一头是词,另一头就是所指对象。外延确定,所以不需要有内涵。专名天然成为分析的起点。可是,就是这个号称最简单的东西,让语言学家和哲学家们绕了进去,至今还没绕出来。
专名最大的麻烦,就在于“有”还是“没有”意义。文革中,我们都知道,毛主席就是毛泽东,没别人能用。这两个“专名”指向同一个对象。但全国人民都知道,在说“毛主席”还是“毛泽东”,太大不一样了。明明同指一个对象,这其中不一样的会是什么呢?罗素说,麻烦在于“专名”有描述性,很多都是缩略的描述语。比如一提到老子,有人就说老子就是老聃,那个孔子的师傅;另一些人认为老子只是《道德经》作者,不是老聃;有人认为他是作黑白阴阳鱼的画家,还有人直接就想到太上老君。这下,不单有太多的意义,而且还是分歧的,特别是好像没有人能够掌握全部。
既然说到这里,是不是单独的词词义不定多变,要到句子中加以约束和限制,从而我们才能认定其意义呢?不幸这个认识看来是不着边际。早期语言哲学的一帮逻辑狂们,做梦都想把语言(句子)表达成一种函式,把概念带入,就得出一个值(意义)来。专名本来是想作为常项的,如果专名意义不定,这下一边全是自变元,就没法得出定值了。罗素和早期的维特根斯坦不信这个邪,总觉得可以做点什么。
这个专名意义的问题之所以让人这么痛苦,在于这里面牵涉到一个语言哲学的基本问题:语言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早期语言哲学家们,都是不错的科学家,出色的数学家。在他们看来,外部客观世界的存在是一个无可动摇的事实。所以他们从来不谈论“本体论”。但不谈论不代表他们没有本体论。一方面,他们明确了语言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另一方面,反映和谈论现实世界,是语言的主要用途。语言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是怎样联系和交流的呢?最可能直接发生交流的地方,就在专名。
罗素设想的是,语言世界和现实世界可能沿着一条边线相接。要找到这条边线,就需要找到“逻辑原子”,逻辑原子可以理解为这样一些专名,它们只指向简单的事物个体,不再包含任何描述性。他的方法是莱布尼茨式的。“老子”这个专名具有描述性,是因为这个对象不够单纯。要继续分下去。我们说到老子会浮现他骑在青牛上,那就把他和牛分开;他是周的图书馆长,那就把官服扒掉;虬髯重瞳,拔掉挖掉。。。直道我们能够放心地说“老子”不引起任何歧义。对象像物品一样可以一直分到“原子”,我们语言中一一对应会有名称。这种专名是真正的“逻辑专名”。早期维特根斯坦也是如此想法,所以他说:“实况之所是,即事实,是由原子事实组成的。”
那我们的语言中有这样的“逻辑专名”吗?罗素就开始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总算给他逮着一个(两个),就是“这”(或者还有“那”)。再多就没有了。可是,很多人指出“这”根本不是个名词。罗素也因此被同在剑桥任教的斯特劳森好一通奚落:把“这”作为唯一的真正“专名”,是一场逻辑上的灾难。其实我觉得斯特劳森还是比较厚道。应该直说是一场“笑话”。因为我想留着灾难这个词,用逻辑去分析通名(概念)时,才会发生“灾难”。而面对那些超级概念:比如“高尚”和“德行”等等,结果就是直接“崩溃”。别指望我会举个“超级”例子,即使平常说话见到此类词,我都绕着走。
罗素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像“改造数学”那样直接去做,知难而退了。后面人有接着做的,有另辟蹊径的。却都没有什么进展。但是,正是哲学家们的失败,告诉了我们一状真相:我们的语言和客观世界,是不相连接的。罗素在这里犯了一个本体论上的糊涂:他认为世界上的个体是一个一个独立的,语言里应有名称一一对应。可实际上,世界之中并没有扒得比光猪还光的老子,或已经完成剜肉剔骨的哪吒,等我们去命名。客观世界总是交织在一起,连续并运动的。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本性图象论,也有这个问题,就是从某种程度上,认为“语言和世界对应”,隐含一种被动的反映。在这点上就背离了索绪尔德构造说。后期的维特根斯坦改变了想法,认为“语言的功能是对世界的反应而不是反映”。语言是人类依据对客观世界的经验,主动构造出来的试图理解世界的一个人工体系。语言就是世界的逻辑形式(虽然分析起来不怎么合乎逻辑)。语言固然摹画世界,但其的出发点,不是去摹画事物,而是摹画事实之间的逻辑关系。世界是整体的,并不都像一个人一头驴似的可以自然区分。而我们的命名,是跟据需要在很大的随意程度上将事物区分开来。正是为了摹画“孔子曾向老子问道”的事态,我们需要“老子”和“孔子”的名字,否则我们就尽可让他们淹没在无数的无名古人中。世界上有无数山峰并没有名字,为了表达“华山在恒山的北边”这个关系,我们需要从群山之中命名这两座山。这才是我们理解:“词只有在完整的句子里才有意义”一语的正确渠道。
尽管早期维特根斯坦还持有语言图象论,但他的直觉是准确的:“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就是因为他直觉到了语言不和事物直接联系。他这里所说的世界,是我们所思想和言说的世界,不是指外部客观世界。语言只能理解已经编织入语言体系的一些经验事实,不能去探索实际事物。同样,语言只能在自身结构中理解事实,不可能无限精细分析下去。好像雪之所以是雪,全依赖雪花的结构。再分下去就不是雪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比喻。
维特根斯坦把他的书写成一句一句格言模样,与其说是本书,不如说只是个目录。他不准备告诉我们什么,只是给了些路标,希望读者能按图把他的思维过程再走一遍。这个任务,除了他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他有他的哲学问题,而我没有任何“问题”,除了闲得慌。所以我按我的理解总结如下:
我所说的想的世界,是语言的,也是对象(物)的。但哲学的世界只能是语言的。对象本没有任何“意义”,语言构造出名称和概念,赋予了意义。意义就是逻辑关系,而逻辑关系是用语句来表达的。我们能谈论的只能是意义,但“名称”误导了我们,让我们错觉是在直接谈论对象(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