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了。末日临近,地主们惶惶不可终日。我爷爷稳坐镇上,嗤之以鼻:干我屁事,我还有一亩田吗?但不断有地主被斗被杀的消息传来,还有到外地去抓逃跑地主的。全家心中其实非常忐忑。 终于一日,老家的土改代表登门。我爷爷特地把自己最好的袍子穿上,一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概。昂首挺胸去见面。一见面,x老爷(农民都是老闰土),我们是来告知您的, 你家成份是地主。老爷,我们都知道您开明。但您不是地主,方圆几十里都没个地主了,也不成个话。。。不过这次您不用回去, 我们不用斗争您。分田分房也会给你家一份。过了这阵风,欢迎回去住住。。。 我爷爷的气势,一下子就全绥了。做了这么多年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主,共产党来了给他“正了名”?不过,当时一念之差,没有做个恶霸,现在连被批斗的价值都没有了。做人,还有更失败的吗? 其实,不让我爷爷回乡是佃户们自己的小算盘。田已经在佃户们手里多年。现在如果说都是地主的,就要收起来再一齐分配。虽然真的会分到,但要将自己种的田交出去时,种种患得患失,一万个不情愿。现在该佃户们体会体会有产阶级的烦恼。。。 我爷爷和奶奶都没能活到文革,基本没被批斗过。合作化后,我奶奶曾经回乡做过一次秀。和其它四类分子站在一起,被严厉地训话批斗。但等上面视察的人一走,村里立刻请他们吃饭,然后用小推车把我奶奶送回了镇上。 他们都走了,没留下其他遗产,就几顶地主帽,父亲兄弟姐妹们一人一顶。我自小学毕业后就开始要填各种表格,父亲来帮助我。每到家庭成份这一栏,就犯愁犹豫:能不能填开明地主呢?这可是当年八路首长亲口说的。要不,填个破落地主会不会好一点。。。唉,怎么着你将来上学工作也要麻烦的。只是,咱们家这个地主,当得冤哪! 我继承了爷爷的大条神经。冤枉不冤枉的,做地主不干地主的事,或没地主之实却担地主之名,不正是我家这几十年的常态么?有啥大不了的。没个帽子压压,我这人一旦骄傲起来连自己都害怕。。。就这么到了文革后期,出了个政策,说是家庭成分可以只需填上一代的,不用追溯三代。不觉一阵风吹过,头上的地主帽子就不见了。。。 我爷爷的故事虽然另类荒诞,却其实是现实的极端反映。地主们,在这个人口、资源、和生产力组合的极度绷紧的环境中,已陷入深度困境。就拿地租来说,我爷爷是自己没出力收。但其它努力收的地主,也一样有收不着的;还有激起民变破家失性命的。在每一粒粮食都性命攸关时,收租不再是一个商业行为,而是佃农和地主间的一场场战争。为了能收到租,地主不得不雇人拥枪买通官府。收租的成本不断增高,地主必然会通过各种无赖手段转嫁到佃农头上,更增加残酷性和抵抗,成为恶性循环。而这些手段只要用了一样,就是不折不扣的恶霸。并不以地主们主观上是否想要作恶霸为转移。这个局面,揭示着这种生产和分配方式,以及其中的地主阶级,其实已经走进了历史的死胡同。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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