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性格注定成不了大事。他怎么也想不到酒桌上的几句闲话会让他背上人命官司。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自己没担当。欠债还钱,赁田交租。是自从盘古开天地,天经地义到如今的硬道理。本来你自己的事,该打该抢,恶人要自己来做,国家政权只会为你背书撑腰。全国成千上万的地主都好好的,为啥你一个要惊动国家机器呢? 我可以理解县长的郁闷。地主不收租子,相当于自带干粮帮政府维稳,县长偷笑还来不及呢。看来真的是为了维护法律和秩序的尊严才出手的。再说人县长有专业水平,首先法理清晰:你租别人田种了十年,一粒租子不缴,还不是搞共产么?其次程序正当量刑准确:地租纠纷还需要审理,赤化罪则属剿匪,格杀勿论。 但县长的杀鸡儆猴效果估计不好。我不知道这种大面积地抗租后面有没有共党在鼓动。考虑到当年佃农的生活状态,不需要特别鼓动,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这样做,纵有杀头风险。杀鸡儆猴只能是少量的。贫困如此,再缴租,每年一百户佃农中都会有一两家因饥饿疾病债务而家破人亡。如果不缴租,一年会有一个人被抓去杀头的话,牺牲“一只鸡”实际上是要好太多的选项。不需要“学家”研究推理,农民整体上本能都知道如何决择。相当于当年魏国的西门豹见到的用活人祭河神么。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就是指这种失效情况。 这县长的一片苦心,注定要被辜负。因为我爷爷这一家,烂泥扶不上墙。他们不是去忙着趁热打铁收租子,奶奶跑到那两家,又是送钱又是解释,就差磕头谢罪。我爷爷精神恍惚,叮着县长唠叨:为几石粮食就开杀戒,不值得啊,不至于啊。。。县长终于不耐烦:x老爷,这不是件小事。往大里说事关国本。说法律制度契约精神你不懂,但你知道不知道你正在带坏全县的纲常礼法,不要读书读成名教罪人! 我爷爷再糊涂,自己已经坏了规矩这一点还是知道的。他的社交圈子三教九流,已经多年没有一个地主了。全县,不,是临近三县的地主,都躲瘟疫般地躲着他。自己的亲兄弟们,也恨铁不成钢,骂他是败家的浮浪子。不但断了来往,还不许自己的佃户们与我家的佃户来往通婚,怕被带坏了。真的是老死不相往来,到了我家最困顿的日子,这些亲戚们也没有接济过一个铜板。他就是懦弱,在做一个合格的恶霸地主这件事上,迈不出第一步,永远停在了起跑线上。这事一出,让他感觉抬不起头来见乡亲们,于是有一段时间,他不出门也不见外人。 可俗话说得好,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被枪毙人的两家佃户,心中仇恨难平,去找了邻县的土匪来抢劫我家。这青天白日,土匪们穿县过乡,还一路聚集跟随了成百上千的看热闹找外快的乡民。事到临头我家才知道。可见枪毙人这事儿,有多么不得人心。另一方面,家中居然一点防范和保卫能力都没有,可见我爷爷这大地主做得有多不称职。一般来说,小股土匪轻易不敢去碰高墙大院人家的。无奈我家不设防的底细,被那两家佃户卖了。所以土匪们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 我爷爷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特别看得开。事到临头,他吩咐家人和佣人,不要和土匪理论,东西随便他们拿。总算没有发生流血事件。土匪以及分不清的乡民们,一通洗劫,对收获甚是满意。把地契都翻出来,堆成一堆,一把火烧了。又顺手点着了几间房子,扬长而去。浓烟就是信号,附近认识的乡民们纷纷赶来帮忙救火,顺便把土匪不便带走的东西,往自家搬几件,他们住得近么。这也不算啥,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家孩子一年没见着肉了,你家库房墙上火腿就挂了几十条。我拿两条回去给孩子尝尝,不过份吧?不过份真的不过份。。。 这下真的家徒四壁了。。。其实不是真的。还有很多家具,大半堆在库房里,从分家以来就没动用过。却都是些酸枝紫檀什么做的。土匪不便拿村民也搬不动,要不就是不合适农户,放在家里不相称,一看就知道是赃物。阿Q总惦记的秀才娘子的宁式床,类似的我家也有两张。没人会打它们主意,因为一般农家草屋的整个卧室,也放不下这一张床。虽没被抢我也没见着过,后来都被卖了。这批剩下的家具,就是我父亲一辈兄弟姐妹的学费来源。父亲告诉我,有一次为开学筹学费,就卖了几十张官帽椅。都是跳楼价,每张还卖了五块大洋。对此,刘姥姥跟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一家之主束手无策之际,一个忠心又机灵的老妈子,眼疾手快,把珠宝首饰等,划拉装了一个枕头,藏在她怀抱的婴儿的襁褓里。侥幸没被发现。这老妈子是当年奶奶陪嫁的丫鬟中最小的一个,嫁出去后又回来做女佣。靠着这一枕头细软,全家度过了日占时期,也把她的雇佣期延长了。这个婴儿是她自己的小儿子,小儿子的大哥,抗战时投了八路。。。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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