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真正成为我们祖先的首席代表,还要等到西汉,并且是和儒成为一家独尊的学派分不开的。我们知道儒家的道统,直至战国还是是只追认到尧舜的。黄帝形迹,固然经稷下百家在战国时代大树特树,可依然是和什么赤帝白帝的并列在一起。《庄子》中借黄帝的口,说了很多道家的话。所以有汉初的皇室好“黄老之道”。这时还没有儒家什么事。从战国到西汉初,儒家实在是混的不得志。为了争取庙堂地位,就必须夺回话语权,而要夺回话语权,处在西汉的特殊环境中,就不得不认下黄帝这尊新神。而儒家当初可是极不情愿去认领别家的神的,所以在众多的早于尧舜的祖先传说中,主要选择性地承认了黄帝一个。
今天看似天经地义,当时的过程却血泪斑斑。儒家为了能占住庙堂,不仅把别人的神抬到了自家神的头上,叔孙通还把读书人的尊严都丢了;董仲舒把学术道统都丢了;赵绾、王臧把身家性命也丢了;司马迁好像也丢了。。。就这样前仆后继,终于在庙堂之上站稳了脚跟。西汉是中国的第一个平民出身的政权,它需要知识分子在学术上所作的,就是从理论上来证明其取得政权的合法性。各家各派都想通过这个契机上位。战斗的焦点就在封禅、正朔和服色。
封禅,是新朝国王即位后,为报答上苍降天命于他,筑坛祭祀以感谢神灵提拔任命的。虽属飘渺,可事关重大。当年秦始皇信了齐国的方士之言,到了泰山想封禅。顺便就近召了齐鲁之地几十个儒生,来询问相关仪式。结果这些酸儒毫无准备,慌乱中出了一堆无厘头的馊主意。居然还说不能乘车马,要把皇帝用莆席包起来,抬上山。惹得始皇帝当场翻脸赶人,还是一拍两散好,互相都不会被“坑”呵。惨痛的“历史教训”千万不能忘记。可儒家这方面天生不如术数家,说起来比数来宝还顺溜:“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一直数了七十二家。儒家翻了半天书,仅仅能找到从尧舜到三代,比其它学派的“证据”弱得太多。
据说是公元前219年泰山封禅的地点。当年始皇命丞相李斯在泰山勒石记封禅事,俗称《李斯碑》,经过2200年的天灾人祸,现存不足十个字。
看来把历史向前延伸,非常紧迫。这次的任务比田氏代齐更重。田(陈)氏毕竟还是个世家,王子出身。刘家寒微,压根找不出个提得上筷子的祖宗。凭什么做皇帝呢?只能从五德始终着手。这又是儒家的弱项。为此,董仲舒在家发奋闭门造车,搞出了一个高科技的,综合了阴阳、三统、四法、五行的大型“元素周期表”,希望在理论上压倒其它学说。董仲舒的体系,本意取左右逢缘,却同样冲突重重不能自圆其说。后人一般只采用了他的“黑白红”三统论。更重要的是,他那个玩意儿搞得太繁琐,实在不适合作大众宣传工具。太为难那些不识字的百姓和不会四则运算的知识分子了。
归根结底,只要能解释清楚“五德转移”就足够了。木火水土金,是按相胜还是相生的顺序排列,可以根据需要选择。最初的争论焦点是到底“汉”是直接“代周”还是“代秦”,也就是秦朝的那几十年算不算单独占一德。如果不算,汉就可能是“水德”;如果算,汉就应该是“土德”。西汉早年的大部分儒家分子,都主张汉应属土德。理由呢,也许陆贾贾谊只是喜欢黄颜色,而司马迁之流只是希望一年能从一月开始(水德新年从十月开始)。十月份大家还在忙着收租子算账,修桥补路,没法好好过个年。
今天我们看来,所有这些争论根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排除他们当时真是严肃的。好吧,理论要与实际相结合。无论如何安排,如果只是尧舜加夏商周三代,怎么也排不满两个循环,而两个循环,是证明更替必然性的最小公约数。必须在尧舜之前至少增加几位。于是黄帝再次被召唤出来,因为他最合适。一看颜色就是土德,还听说他有一个副官叫“后土”的。同时,中央之帝的制高点必须抓住。从黄帝的土德开始,到汉承土德,凑够两个循环,从而天道得证。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把刘邦的“赤帝子斩白帝子”都选择忘了,那是在草创之初,编故事能力差一些可以原谅。
土 金 水 木 火
黄帝 少昊 颛顼 帝喾 尧
舜 夏 商 周 秦
汉
这仅仅是其中一种排法。比如将少昊就是插进去是为了保证汉能排到“土”德,为了让人不怀疑,还特别给少昊编了个“金天氏”暗示是“金”德。至于秦当初自认为是“水”德的,也顾不上了。后来王莽为了保证自己是土德继承黄帝的,又把其中的秦去掉,这下汉就成了火德,新朝成了土德。
刘邦芒砀山斩白蛇-----汉高祖刘邦是讲故事的高手。走路上砍了一条蛇,他就编出一个“赤帝子斩白帝子”的神话。后来进了关中,见到秦地有青白赤黄四帝祠,就故意问:为什么不是五帝?然后自己回答:原来是在等我来,正好凑齐!这时他忘了赤帝子,又想去做玄冥黑帝了。整个西汉初摇摇摆摆,直到玄孙汉武帝,才把颜色定下来:咱们都是黄帝的孙子。
从言必称尧舜,到忍痛认下众多“外神”,实在是儒家心中永远的痛。这些“学术”,今天我们看来实在无聊到令人生厌,智力上不及幼儿园入学考试的难度。却代表着当时华夏文明的顶尖学问,无人能出其外。即使是不信和反对这些的人(如张衡),一张口讲话也只能是“金木水火土”,总不能让他们说“氮氢氧硅铀”吧?人类的思维,总是局限于知识范围和特定语境,我们今天也不能例外。五德始终,直到后来隋唐之后,平民做皇帝已见怪不怪,才渐渐式微。
正是这些“科研”成果,形成了我们民族的祖先框架。导致今天我们一张口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那么这是个什么架构呢?三皇中,伏羲和神农是常委,女娲、祝融、燧人氏、共工、黄帝等是候补委员;五帝中黄帝轩辕氏、颛顼高阳氏、帝尧陶唐氏和帝舜有虞氏是常委,帝喾高辛氏、少昊(皞)金天氏和帝挚青阳氏等是候补。到底该谁上,怎么个排列法,这已然成了一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千年打不赢的官司。但我们可以看到,黄帝在其中左右逢源。所以司马迁一咬牙:让历史就从《黄帝本纪》开始吧。
如此好像我在说:是司马迁把黄帝推成了我们的第一祖先似的。确实既是也不全是。首先是战国以来五行说盛行,后来到西汉五德始终说特别适合平民出身的皇家需求。再赶上儒家因为庙堂斗争需要接受了五行学术。黄帝本身因稷下学派的鼓吹而有了知名度,又加上被配属土德,迎合了儒家的主张。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当然,黄帝本是天神,自然有天命。不过,我们众多的祖神,如上面提到的三皇五帝的候选名单,还有不在名单上的诸如泰皇、太皞、有巢氏、后稷、许由等等,都有很多传说。黄帝并不算特别突出,至少到司马迁时还是这样。司马迁为了写历史,东搜西找,无奈承认:“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只不过是一些零散传说,而且都很不合儒家的口气。
经过司马迁雅训之后的《黄帝本纪》,也只有五百字,还虚多实少。不料,只要位置定下来,一切都自然起来。文字越来越雅驯,传说越来越成体系。同样的传说,主角悄悄地换了人;不相干的地域氏族,慢慢地接上亲缘。对头炎帝,演化为同父异母兄弟,死敌蚩尤,变成了臣子。其它的诸神,也进化成主神的兄弟子孙,家族树越长越大,影子越罩越广。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
随着儒家霸占了话语权,其它诸子百家,诸如《庄子》中的无数“xx氏”,都让开了道路。黄帝登上了我们祖先的主座。司马迁还不敢说黄帝就是地上第一个人。所以,他在史记中给黄帝安排了父母。至于再向前,他就烦不了。我们大多数人也不去烦,加上一个“人文初祖”就圆通了。至于是什么“人文”,当然是一切人文!大概是因为汉初众多儒家先烈们,抛头颅洒热血,辅佐黄帝登上始祖宝座,为的竟然是决定当时皇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所以,黄帝的主要“人文”也不外乎此。《汉书·律历志》说:“(黄帝)始垂衣裳,有轩、冕之服,故天下号曰轩辕氏。”
黄帝之所以被称为“黄”帝,后来大多从五行中的土德尚黄去解释。《白虎通义》从训诂上解释,说:“黄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万世常存,故称黄帝也。”其实还是拘泥于五行方位说。甲骨文“黄”字形,好像是箭靶或一根箭穿过靶子的形状;或者是一只乌龟,让人联想黄帝族的原始图腾好像就是“天鼋”(《国语.周语下》“我姬氏出自天鼋”)。但也有另一种说法:黄就是“璜”的本字,是玉璜的意思和象形。玉璜中大的就是半个玉璧。后来大部分并不足半圆,只是一段玉环。如果拼成组合佩件,如一个小玉环(璧)加两片玉璜,再加上一些玉珠玉管等,还真有点像一个“黄”字。既喜欢峨冠华服,又佩玉将将,咱们的祖宗黄帝,一个大帅哥花花公子的形象呼之欲出了。
玉璜的组合佩挂
黄帝始作衣裳,后来儒家解释为用衣服章显礼制,标明尊卑。不能说全是空穴来风。但当时是不是有衣和裳了呢?看看马家窑的著名舞蹈人纹盆:
这两个彩陶盆都距今大约五千年前。 左边的1973年出土于青海大通县。舞者显然光着腿,只是装了个大尾巴(饰)。右边的1994年出土于青海宗日。舞者都穿了裙子,这裙子太大,不像“裳”。那么什么是上衣下裳呢?
左边是商周两代常见的贵族男装,典型的上衣下裳。裳虽类似裙子,不过比较收敛。冕服之盛,到汉代已经初具。至今我们有许多人仍然喜欢汉服。这种“衣裳”,适合屈膝跪着,并不适合坐在凳子和椅子上。因而这种式样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穿裤子(穿汉服里面穿裤子,就和穿苏格兰裙子里面加内裤一样不正宗)。汉族人要到很晚,才穿上(连裆)裤子。裤子是“胡人”先穿的。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也不知道有没有引进裤子。中国“最早的”裤子今年六月出土于塔里木盆地,比“胡服骑射”时间早一千年。
在中国塔里木盆地的洋海古墓内发现的一条裤子,可能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历史最为悠久的裤子。这条裤子的年代可追溯到3300年前。在设计上,它采用三块布料,一块用于腿部,一块用于胯部,上有编织花纹装饰,腰部使用绳子扎紧。
冕也可以有。半坡遗址的著名人面鱼纹盆,其中的人就是带了帽子的。从红山到良渚,都出土了各式五千年左右的玉头饰。有些玉头饰从形制看,只能缝缀在帽子上。 当然未必一开始就是汉代的样式:
至于“轩”, 是不是车和盖呢?不太靠谱。因为我们到今天都没有发现早于商代的车或轮子。四千年前,考古只发现了纺轮和(制)陶轮。世界上最早的车实物发现与四千多年前的巴比伦。2002年在斯洛文尼亚的沼泽中发现了大约五千年前的车轮。况且最早的车子,未必能载人。中国的考古证据,不支持由早于青铜时代的车或服用牛马拉车。近年二里头遗址发现了车辙,年代约在 3700年前。这是我们车的使用的最早证据,尽管比较弱。轩辕氏这个称号,究竟是因为轩辕丘得名,被后人联系上车子的;还是一开始就是因为黄帝被后人冠以轩辕氏,而后有轩辕丘地名的,已不得而知。
说了半天,我们好像忘了一件事。黄帝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人?这问题太大,司马迁吓得没敢说。其实古人对时间精度要求不是很高的,他们更注重辈分先后。比如在排出的帝王世系中,诸如黄帝的儿子和八代孙同朝为官的现象常常见到,也很少有人异议。到了清末,民族主义高涨,从孔子纪年到黄帝纪元,都有人整出来了。武昌起义后,湖北军政府就用的是黄帝纪元。这些个精确的年份,都是根据黄帝即位“始用天干地支”的传说,倒着推出来的。各有其说,若是按照宋教仁的计算法,今年(公元2014)应该是黄帝纪元4712年。正着数的也有,比如东汉有本纬书《命历序》中说:“自开辟至获麟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岁。。。”这个更合现代人类学的理,但听起来有点像是“露西纪元”。
我对这种天干地支倒推计算很不满意,因为明摆着,还要再过两百年,我们才能理直气壮地说“上下五千年”么,我肯定等不了那么久了。黄帝本是和神农氏燧人氏等一起的传说中的祖神。我们中国这地方,种水稻已经一万年了,会人工生火更是有几万年。黄帝很显然被估晚了。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已经没什么办法了。在两汉时候,当时的学者根据高科技五行学说,做了一个断代工程。把这些古帝王的名字,都镶嵌到了一个大致的时段上。比如《命历序》给了黄帝朝2520年的时间,给了炎帝朝520年。今天,我们的元素周期表超出了五行,已经有一百多种元素了。所以又根据更高新的科技做了一个“断代工程”。得出结论是:夏朝始于公元前2070 年。从黄帝到禹之间,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既然如此,不妨我们把距今5000年并上下各500年的时间都分配给黄帝, 6000年前并上下各500年都分配给炎帝。让他们各领风骚一千年。还真没什么特别理由,方便于我们说事而已。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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