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离了西凉界。。。这一嗓子出来,如果观众没有喝彩,这出戏就差不多算演砸了。《武家坡》,是京剧折子戏中最常演的。普及程度仅次于《苏三起解》。皮黄戏皮黄戏,这出一水西皮,难得生旦唱腔都出彩。这部起源于清代的,归在《红鬃烈马》名下的十几出折子戏,至今京剧、汉剧、川剧、湘剧、晋剧、北路梆子、豫剧、徽剧、滇剧、祁剧、粤剧、秦腔、扬剧、河北梆子、同州梆子、老调、淮剧、黄梅戏等等,都在唱。影响之深广,超出一般想象。
故事是这样的。唐丞相王允的三女儿王宝钏彩楼招婿,绣球打中了乞丐薛平贵。王允命她退婚,王宝钏不从,被逐出相府,父女由此决裂。薛平贵因降服红鬃烈马得官,出征西凉,战败被俘,与西凉代战公主成亲,并继承了王位。王宝钏含辛茹苦,独居破瓦寒窑18年,在困顿中写下血书托鸿雁寄往西凉;薛平贵得信,立即赶回长安与她相会。因王允阴谋篡位,薛平贵便在代战公主率兵协助下擒获王允,自立为帝,封赏王宝钏、代战公主等。
这部戏是典型的孔雀女凤凰男的故事。不仅如此,其中还有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一夜腾达,衣锦还乡。凤凰落毛,吊丝逆袭。上岗面试,职场倾轧。齐人之福,跨国婚姻。海归归海,留守女士。女婿拍岳母,大奶斗小三。咒婆婆死,砍丈人头。当今热门话题,它一个不缺,煞是好看。更有甚者,这部戏还宣扬三种惊世骇俗的观点:一曰卖国谋篡:薛平贵投降敌国也就算了,居然做带路党,引西凉军马攻破长安,夺了鸟位。其二是不孝忤逆:且不说平贵欲砍老丈人的脑袋挂旗杆,听听宝钏唱的:
这锭银子奴不要,
与你娘做个安家的钱。
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
落一个孝子名儿在天下传。
真爽!和我小时候听到的邻居大婶骂街是一个味道。有一有二就有三,后宫干政:前面已经历数王允罪状,判了死刑。后面宝钏出来,一句话:“不斩我父还要封官。”立刻改封为太师。这么一部与官方价值观不合的戏,却没有被禁,倒也奇怪。也许是太粗鄙,不值庙堂一顾。或者清朝统治阶层心有戚戚,比如女真也招汉人女婿,番兵进京,慈禧当政,都在戏里找着典故了。
言归正传。一马离了西凉界,干嘛来了?回来调戏自己的老婆,还把 庄子吕洞宾什么的搬出来做理由,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追究一下:薛平贵他到底为什么回来?肯定不是因为当了十八年兵,见到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他那里和西凉国公主代战女火正热着呢。也别说是为了爱情,十八年都没想到过,见着面都相互不认识了。还要靠“血书托鸿雁”的提醒,才猛然想起还有个宝钏在这边?
薛平贵其实是来找他的“家”的。古代社会,个人是没有独立身份的。必须依赖家族建立起社会认同。可是他这个家实在是勉强得很。原来就是个孤身流浪要饭的,彩球从天降,娶了高官之女,没想到到头来一场空,还得寄居在寒窑。这寒窑也没个房产证,所以唯一能证明他有个家的,就是王宝钏这个人了。王宝钏认他,他就算还有家,宝钏不认,他就没家。这就是为什么他要一脸猥琐,先百般试探宝钏的缘故。大丈夫最患无家,越大越患。人类学上认为,夫妻结婚后住在什么地方,是整个社会结构形成的基础。中国汉族传统上是“从夫居”模式。丈夫的威信和地位,也就和能不能提供居所连在一起。所以我们今天就不要太怪丈母娘们逼着买房,她们真的是为女婿好。你看看倒霉的薛平贵,忙了这么多年也没解决。原来没个家,即使在西凉作了王,也仍是个上门女婿,地位全无。后来他在这边的家搞定了,代战女也就心平气和地认了西宫位子,这是后话。
自家搞定了,那么国家呢?这毕竟不仅仅是个跨国婚恋问题。两个国家正在交战,杀伤对方军队,颠覆对方政府,争夺领土子民的治权呢。不过,和自家的事比起来,国家的事,只算是儿戏。《武家坡》的下一出是《算军粮》,说得明白,要算这一十八年拖欠的饷粮。按说,薛平贵早投降了西凉,在西凉军中服务,后来还作了西凉王。就算要正当的工作报酬,也该西凉国发放,如何回来向唐军讨要?但是不管,什么你国他国的,我不管我不管。你王家欠了我薛家的,我就是要讨回来!
专家们会说,中国社会长期处于宗法制度社会,形成了典型的“家国同构”。家族是家庭的扩大,国家则是家族的扩大和延伸。但是,在这部戏里根本没有这么麻烦。连什么“构”都省了,直接就“同”,有“家”而无国。感觉是,“国”沦为解决家庭矛盾的工具。所谓唐国,原来就是王允的家,凡事他作主。战争起来,大女婿元帅,二女婿大将,三女婿先锋官。后来,唐国成了薛平贵的家。标志就是杀了原来的家长。因故未能杀成,就杀个姐夫立威。国家政权的转移其实就是家长的变更。原本没有什么国事,尽是些家务事。到《大登殿》,我们就看的更清楚。这个猥琐男,认认真真地做皇帝。可他心里能想到的,只能是一些家务事,嘴里说出的,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
宝钏封在昭阳院,
代战西宫掌兵权;
老岳母封在养老院,
一日三次王去问安,
请,请,请,老岳母(您行行好)请下金銮。
薛平贵这个花郎汉,从头到尾心中只有一个怨念,他王家亏了我,我要算帐报仇。一直到登上皇帝宝座,也没想起来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值得操心的。不过他还惦记着做一件正确的事,为国争了光。就是:让我国女人做大,外邦女子做小。但是,为了能如此,就只得把军队指挥权交给了外国人。这就算是为“爱国”付出的代价吧。还是宝钏看得透:
讲什么家国两双全?
女儿言来听根源:
大姐许配太子党,
二姐许配二代官;
惟有女儿命运苦,
彩球单打犀利哥;
先前道他是吊丝男,
到如今人模狗样、狗模人样、驾坐在金銮。
来、来、来,且吃它一顿团圆饭。
台上演员卖力唱戏,台下观众赞叹唏嘘。平贵男成了无数小伙伴们艳羡的偶像。他完成了儒教“修齐治平”的最高境界。修身么就是讨饭;齐家就是做富贵人家女婿;治国就是把原来的家长整死或等死;最后把各国公主都娶了,天下就大同了。他的成功,一定可以复制!
北京人不说看戏,说听戏。因为所有戏曲中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了,不用看。在那个文盲率95%以上的时代,戏曲话本,是主要社会意识形式之一。是非伦理,道德风化,没有比戏曲的潜移默化更有影响力的。这部戏能一演几百年,几唱遍市井乡村每个角落,可见它有非凡的感染力,深入内心地表达了民众的意愿和理想。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家”和“国”概念,就在这舞台上的琴韵鼓点,唱念做打,悲欢离合,儿女情长之中,逐渐建立起来。从整个《红鬃烈马》看来,传统国人的“国”的概念,一直到近代还是非常淡薄的,而“家”则大可比天。是不是只这一部戏极端,是个特例呢?我们骑驴看唱本,再瞧下一回:《四郎探母》。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