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祖宗這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打蛇隨棍,見縫插針。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當然,有時還需要一點運氣和技巧。 設想有這麼一個蘇州人,在太湖之畔熟讀聖經,又將《哈姆萊特》背個瓜爛。然後鮮衣怒馬,峨冠革履斯蒂克。遊歷歐洲。在維也納跳華爾茲將所有公伯子男都比下去。到英格蘭又滿嘴地道倫敦腔,一開口必引幾句襪子滑絲的十四行詩。。。伊麗莎白會不會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失散幾百年的好兄弟!怕是沒戲。因為女王正想揍你呢,搞成了親戚不好下手。。。 可兩千五百年前,蘇州人季札卻如此成功了。吳王室將泰伯奔吳(虞)的故事新編一通。然後小王子出櫃,去中國巡演。成功地讓諸侯們相信了吳國是周初出奔的泰伯之後,該算周室嫡系。其實他運氣好。因為當時周系諸侯們正想揍楚國一頓,可自己有點喘,吳國願意出頭幫忙打架。儘管楚國是屢教不改的厥貢包茅不入,畢竟自認高陽為祖多年,已算是半華夏。如果吳國這個蠻夷揍楚國,諸夏們該是抗議呢譴責呢還是嚴重譴責呢?沒辦法,緊急通過了當兵就辦綠卡給國籍的新法案。吳國成功加入華夏。
蘇州的泰伯廟(左)和禹王廟,兩千多年下來旗鼓相當。反正後來他們都混成一家。 吳也是下了本錢的。首先他們將泰伯到壽夢的譜系補全了。雖說開頭三個周式名字後,畫風突變,都成阿桂阿毛啥的。畢竟十九世一個沒少。再說,培養個文化間諜容易嗎。你看他,風度翩翩,高深莫測。演技爐火純青。連首席評委孔丘都當場被圈成粉絲。可見蘇州人之善於讀書學習,做事狡黠算計,是自古以來的。這和“淳淳君子”的中原諸夏畢竟尿不到一個壺裡。吳人本性一暴露,諸夏倍感頭疼。本來給你公民身份是讓你投票(給我)的,現在你居然想做總統,也不看看自己是在哪兒出生的? 吳國需要被敲打敲打。勾踐像個很勵志的打手。諸位,《越絕書》在史書中,有趣程度不在《三國志》之下。其中說到孔子帶着古琴,與弟子們一路弦歌到琅琊見勾踐。勾踐被犀甲,持長矛,列隊出迎,大跳哈卡舞。致歡迎辭:我們越人頭腦簡單性情粗直,您千萬別給我們整啥複雜的。噎得孔聖人一句話說不出來。。。劇情上雖然有些穿越,但意思大差不差。與吳人的彎彎繞不同,越人做事勇往直前。勾踐:打吳國我喜歡。不過,回首一指老家山上的一個光光的石坑:這就是“禹穴”,對吧!諸夏:尼瑪。。。勾踐:我是個粗人,有屁快放。若是,大家都好說,我請你們看戲《西施浣紗》。倘若不是,換節目單,請看《越女亮劍》。
子從弟子七十人,奉先王雅琴,治禮往奏。句踐乃身被賜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物盧之矛,出死士三百人,為陣關下 (《越絕書 外傳記地傳第十》)。懵了!一言不合,拜拜了您呢。。。 諸夏心中苦,沒法說。認祖歸宗本是件喜事。可輩分能不能不要太誇大?一回來就要做你大爺。好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以內皆是兄弟(拉一個打一個),已是基本國策。既收了吳,不多個越。只是,你能把首尾做乾淨點,好歹把那個茅山苗山的,改成“會稽”行不。。。 會稽禹陵-旬陽禹穴-北川禹穴溝。浙江陝西四川,全國禹穴何止九十九。。。
越人做事毛糙。勾踐自稱大禹的孫子,爺爺叫夫鐔。爺爺的爺爺呢?“越王夫鐔以上至無餘,久遠,世不可紀也。”再一千年前,鐵證如山先祖就是夏朝君主少康庶子無餘。無餘被封到會稽是為大禹守墓來的。這不就齊了。人家吳國好歹腦筋轉轉十幾個名字都有了!勾踐:我真的不記得了。。。關于越人認禹為祖這事,散發着文種范蠡兩個陰謀家的味道。目的是要壓過吳國認的泰伯一頭。越人本無文字,我懷疑勾踐本人也不識字。哪怕王室貴族,也只能記住三代的名字。不識字聽上去沒文化,唯獨於擇祖是件好事。一張白紙,正好描畫。勾踐表示毫無壓力,要認就認他個最大的。。。
1965年在湖北出土的“勾踐劍”。據郭沫若欽定,鳥文為“越王勾踐,自作用劍”。我是一個字都認不出,沒文化!且去問問勾踐,他自己認識幾個? 當然,勾踐同意不代表別人就全無意見。《越絕書 外傳記地傳第十》載:“故禹宗廟,在小城南門外大城內。禹稷在廟西,今南里。”同一篇里又有:“巫里,句踐所徙巫為一里,去縣二十五里。其亭祠今為和公群社稷墟。”為了把宗廟改成禹系,他把本地老腦筋的巫咸都趕出城集中居住。禁不住那伙人在外面又搞了自己的一套,國中幾十里內出現兩套神社,思想混亂是難免的。步子太大了扯着了蛋。勾踐雖然成功滅吳,老窩卻越呆越不舒服。他執意要遷都到琅琊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連修了一半的陵墓都放棄了,可能也有這個原因。 越的麻煩沒有持續多久,亡國了。不過禹葬於會稽山這事兒就“基本”定下來了(說基本因為到二十世紀蘇州人顧頡剛和紹興人周樹人還在為此撕逼)。華夏征服者們來了,來得名正言順。這是先王長眠之地,禹在這裡開過全國代表大會,自古以來就是夏土。越人也表示情緒穩定:都是大禹子孫的,別把我們當異形打,一千年前一個灶上吃飯的。。。皆大歡喜。就這樣,約距今兩千五百年前,大禹卒于于越,葬在會稽。大約距今一千五百年前,大禹生於西羌,長在四川。。。這上下五千年,禹生生死死無窮盡也。。。 我知道,如果將禹的故事如此結束,會死的很難看的。許多人會點我的鼻子:九州呢?治水呢?禹貢呢!最重要的事情你都是有意繞開?我年輕時看歷史,讀到什麼垂拱天下治之類,原是不信的。直到我細思了大禹。劉三姐問“什麼有腳不走路喲,什麼無腳走天下嘞”?我知道我知道,是大禹(錯了,答案是大魚)!大禹所到之處稱禹跡,禹跡所至,便是華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大禹走遍了祖國大地。如何走的,卻很讓後人動了一番腦筋。《尚書·益稷》中禹說:“予乘四載,隨山刊木。” 孔傳:“所載者四,水乘舟,陸乘車,泥乘輴,山乘樏。”。。。
浙江蕭山跨湖橋遺址出土的獨木舟,八千到七千年前的。但木板船的最早實物要到漢代了。最早的車出土實物是殷墟車馬坑,已是商代晚期。殷人最先服用牛馬不奇怪,其近祖就是游牧的部落。至於輴和樏,從來沒有見到過出土實物,不知長啥模樣的。 其實,我上面一直在說大禹是如何走遍天下的。九州應當是禹劃定的,只是不靠在樹上做記號。生在石紐,於是西被流沙;葬到會稽,自然東漸於海。他用生死以劃。但蘇州之外的讀書人腦子都讀壞塌了。說什麼不積跬步無以千里,堅持讓禹用腳去量。生生把大禹的腿都跑瘸了。這也有好處,後來的廣場舞多了種“禹步”。老百姓其實心中有數,凡是挖過溝渠,真用過耒耜的,都知道治水這事兒,實在不是人能幹得了的活計,大禹必須是神仙。開河導水要讓黃龍來干。讓禹自己動手去挖土石方,除了變成頭熊,還能咋辦?教條主義害死人,直逼得禹妻離子散,差點一屍兩命。走天下,必須騎飛菟神馬,一躍就跳過黃河。有在三門峽留下的兩個澡盆大馬蹄印為證。。。
亘地黃河出,開天此一門。千秋憑大禹,萬里下崑崙。入廟重蒿接,臨流想象存。無人書壁間,倚馬將黃昏。開鑿龍門峽,據說是大禹治水的第一項工程。美哉禹功! 黔首們越說越不上路子。讀書人看不下去,出來雅訓。大禹是個聖人,因他做事為人感天動地,所以神仙都出來幫他。比如,河伯變作條大人魚,馱着河圖進獻,治水方得逞。這個河圖的複印件我看過,上面幾十個核按鈕,哪裡需要爆破就按一下。。。還有伏羲也送給禹一把一尺二寸的玉簡,用來經天緯地。這尺子搞測量是不是小了點?能像如意金箍棒一樣用就好了。。。 累啊!要怪就怪前人的坑太深,這可是諸子百家合力挖出來的。始作俑者應是墨家。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胲,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出演一幫苦行僧的代言人,舒服肯定不指望了。儒家本不想參和,要繞過去直接說堯舜。但孔子來看了看,直嘆氣搖頭:繞不過去。這坑再深,咱儒捏着鼻子也必須跳。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什麼意思呢?就是反覆地說:認了認了。禹祖宗,算你狠,我服了你了。 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其它祖神,大都是些衣帽架子。唯有禹,是擼起袖子玩命干的。透過種種神跡,我看到了一個人形禹:父輩宿命、生存危機、威權嚴逼,三座大山壓得他幾乎出了憂鬱症。唯有埋頭苦幹,不去多想。累壞了身體也在所不惜,為了工作全顧不上家庭。雖然有時也忍不住吐槽幾句,但事到臨頭又義無反顧。對家人心存愧疚,因而寵愛子女,又有些怕老婆。勞碌一輩子來不及享受,家產都完整傳給子孫。別人都肯定他的成就,但自己回想初心豪情,對究竟算不算成功總有幾分迷惘。。。這不活脫脫一個當代典型華夏子孫的素描麼!這樣的祖宗,我認下毫無壓力,可以無縫對接。
台灣夏氏宗親會回紹興祭禹 “禹合諸侯於塗山”。。。我曾經在地圖上反覆比劃安徽懷遠和河南登封哪個更像塗山所在。讀到《越絕書》中這句:“塗山者,禹所取妻之山也,去縣五十里。”塗山就在紹興城邊?霎那秒懂,將大禹當作歷史來研究,我這是在數典忘祖啊!大禹是祖宗啊,他的基因在我們身上。他的雙腳,也長在我們身上。祖宗欲遠行,子孫服其勞。華夏子孫所在,便是禹跡所至。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禹何行哉,足跡四海。何為中國,何以華夏?禹跡所至,便是神州!禹何行哉! 海內外成千的禹廟禹祠,數不盡的羽山塗山。皆是子孫心中的一柱一香。每個子孫,心中都有一個不一樣的禹;都把自己的理想信念,投射到禹身上。是故,禹聰明自我民聰明;禹勤奮自我民勤奮;禹為公自我民為公。大禹的懷抱永遠開放,容得下天下一切願歸之人。自古以來,禹便是九州之橋、融合之路、華夏之門。時間算啥問題,我們都是在幾千年間,才陸陸續續地認識禹的。空間也不是距離,無論你的祖先住得離嵩山有多遠,也不管你現在住在哪裡。只要心中有禹,身邊總能發現禹跡,出門遇見九尾狐。看到那隻三葉蟲在火光中浮現的瞬間,我便知落基山也可以是塗山。
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雲氣生虛壁,江聲走白沙。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 還是得“禹之衣缽”的墨家說得最到位:“為天下厚禹,為禹也。為天下厚愛禹,乃為禹之人愛也。厚禹之加於天下,而厚禹不加於天下。”那些迷迷茫茫、撲朔迷離的,與其說是史實,不如說是現實。大禹,不在信不信,而在於認不認。認下大禹,你就和十多億人是一夥的,十多億人也認你是一夥。你可以自由地表述你心中的大禹,但記憶的差異毫不妨礙對民族共同象徵的認同。大禹是人是神,治水咋地,我都無間然矣。只因心中惦記那片故土,還看得慣那群人,就認了罷。我見大禹多嫵媚,料大禹見我亦如是。正如詩經-秦風唱道: 人家都說是咱們大禹好, 你若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聊, 若沒有那心思就拉倒。。。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