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年轻的时候,当是很久以前。跟着那个超耐走的老头教授,在烈日下翻山越岭。来到一片岩壁,见到一近人脸大的三叶虫。老教授义愤填膺:三亿年前的化石!全国多少专家学者特地来看过,公认是原地保存最完好的一个。现在采石场正在逼近,用不了多久就全毁了!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人类的白发在黑色的虫须前飘动得,特轻浮。。。 漠然地看着,又热又渴,到庙门一游的感觉。您觉得这大虫子漂亮,为么不把它切割下来,放在标本室或镶嵌在系里走廊上?那里往来无游客不定能启发出点学术。还省得我们多绕十几里就为瞄上一眼。这地层这么厚,分布这么广,肯定有数不清的虫虫蛰伏其间。这一只只不过正好漏出头来,算它智商高么?三亿年很久吗?在场的谁说得清自己还能不能再活三十年。。。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自己也老了。坐在沙发,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发呆。这只三叶虫竟然在火光中浮现。哦,厥后厥臣的,我们都克艰过来了!时间和空间,两个让人类绝望的概念。它们的总体,被称为宇宙。切割成小碎片,是不是就是历史了呢?至少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历史,是这样的。横坐标是时间,纵坐标是空间,人类以为值得记录的诸事件,散落其间。不过这历史却远视不见,近视失真。如何看得最清楚,取决于各人眼球的焦距。 当越来越接近总体时,时空的特性就模糊起来,全然不再是我们经验到的模样。时间不再指向过去未来,空间也不区分上下左右。它们,会是一种无从分割的混沌。而历史,也许只是某短寿的物种对永生的渴望,对毁灭的恐惧,在文字上作的一番挣扎而已。人类以为可以将存在分装在一个个小盒子里作传世珍宝。可每当后世打开盒子时,总发现其中并无什么“存在”。别人如数家珍的“历史”,我却上下翻找不得其要?难道是因为,在我的心底里,总趴着一只三叶虫? 上下五千年?虫一脸不屑:还不够二氧化硅填满我的一根触须的。神么,更无聊了,总是和人类的早期纠缠不清。我后来见过诸多的神,他们或者比人类大几天,或早若干万年。无一例外,都不够给那只虫作孙子的。人类祖先还能和神摔跤扭个大腿的,与虫确是望尘莫及高攀不上的。阿Q说:我是虫豸,还不放么?为什么决不肯做畜生的,却要以做虫为傲呢?也许因为阿Q是个绍兴人。等等,明明连姓氏郡望都不清楚,阿Q是根本没有过的人。是的。其实世上本没有历史,但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这个人!
《說文》:「禹,蟲也。从厹,象形。𥜼,古文禹。」 顾颉刚:“至于禹从何来?……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種動物,当时铸鼎像物,奇怪的形状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动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樣子,所以就算他是開天辟地的人。” 《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 禹,是一条虫?还是说得多了,就有了的人?禹作了短暂的国王,但我以为他的主要职业,却是做祖宗。重申一下,“祖宗”只是个文化概念,与生物学并没有关系。所以人的祖宗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和动物,还可以是大树或石头。文化上,祖宗就是最原始的“事儿妈”,一切事情,从她说起。“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诗∙商颂∙长发》。“奄有下土,禹之绪缵” 《诗∙鲁颂∙閟宫》。商周之八卦,都由禹起头。也许正是因为凡事都先说个禹字,太闷骚了。所以大家一起又造出些尧舜来,这天才能够继续聊下去。 迄今最早的纪录,就这一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听起来很像:“地是空虚混沌;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似乎是位创世神。可据《山海经》说:“帝乃命禹卒布土定九州”。如此禹还是有神上级的。皇天后土,帝是皇天,禹算后土。不知神马时候,禹又多出来一位父亲,鲧。鲧不是一匹马,也不是一条鱼,确乎是个神。被杀缘是做了一件典型神经事,从天帝处盗来“息壤”,为人类造地。一位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神灵。“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听起来有点乱,我们对那遥远的年代,总不如两千多年前的战国人了解得多吧?可就算他们,也是一肚子的不明白,直问了十万个为什么: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摘自《天问》) 上面几句据说是屈原写的,不是也时代相隔不太远。故事大概是:鲧听了猫头鹰和乌龟的话,将天帝的息壤偷了,放到洪水茫茫的下界造地。“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前后就拿了块泥巴,还是去做好事的,竟然被杀。冤枉大了。鲧是不会甘心白死的,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他挺着。“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归藏∙启筮》)。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要我说这天帝,也够无聊的。杀都杀三年了,还不放心要派神去拿宝刀再划一下。一划不要紧,诈尸化龙,跳起来一头扎进羽渊不见了。从他的肚子里飞出来一个小蛟,禹诞生了!这一刀真心精绝,差点咱祖宗就被憋死了。可称史上第一“神补刀”。那,这个小蛟龙禹,有没有杀进天庭,夺了鸟位,为父报仇呢?没有,作为神孙子乖乖地归队。好玩的是,天帝又将息壤授给他,派去下界布土治水了。神思维人虽不懂,仍有可借鉴处:完全一样的事,是个人行为还是组织的命令,后果严重不一样。 对于禹的出生方式,我颇有意见。与后来被编列成同为舜臣的另外两位祖神契和稷,差别忒大了点。商祖的出生:“契母简狄者,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坠之,五色甚好,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周祖稷为:“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有母无父,才是神的标准出身,一直到耶稣都是主流。但像禹这样有父无母的,甚少见。我能想到的唯有雅典娜,可那是位女神。性别对神也许不重要,根据夏后氏这个称呼把鲧禹启都猜成女的也是有的。有鲧作普罗米修斯,禹作雅典娜,人类身体和灵魂就都有了保障。不烦再召唤女娲出来劳作。。。
我不是母亲所生的人。我是从我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拥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力,而反对母亲的权力。 其实千百年来,有意见的显然不只我一个。故帝王纪云:“父鲧妻脩己,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名文命。。。”其文甚雅训,可手段颇恶劣。Copy-paste直接用剪切。司马迁都没敢实录,不理会也罢。剖一刀倒是有定数的。考虑到禹的儿子启,也是石头破开生出来的,他们家族习惯性剖腹产是可能有的。除此之外,对禹是怎么出生的,我再也没啥补充的了。 《帝王纪世》后面接着说:“意感而生禹於石紐。名文命,字高密,長於西羌,西夷人也。”这个就惊诧莫名了。关系到我们后代子子孙孙的郡望籍贯问题。我们到底算是原住民还是移民、流民、难民?有没有遗产权等等。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不可不察。 好在禹是他爹死后三年才生的。鲧被杀躺在羽郊三年没动弹,直到被补刀。羽郊在哪里,禹就该出生在哪里。羽郊就是羽山边上,羽山该就是委羽之山。《淮南子∙地形篇》高诱注:“委羽之山在北极之阴,不见日也”。黑黢黢的,是个杀神的好地方。这明摆已经进了北极圈了。且慢,《汉书地理志》又曰:羽山在祝其县东南。祝其是赣榆县的旧名。实际上这座山在今天的江苏东海县境内。好吧,就算是委羽之山是神间,羽山在人间。但一北一东不好处置。如今地面上的羽山,从山东江苏到浙江,有一大串,个个都声称是禹出生的地方。共同之处就是距东海边不远。八竿子也打不着今天的汶川石纽。怎么生着生着,就到了四川,又长于西羌?石纽当时开着月子中心吗?好像也没说过鲧尸有万里长。。。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