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九零后华裔青年讲述亲历种族歧视体验,反思北美教育与媒体对人的“漂白”作用。
今年奥斯卡奖的提名公布的时候,好朋友问我关于那些提名影片的看法。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全部二十位被提名的演员都是白人;唯一一位不是白人且获提名的导演执导的影片叫《鸟人》,里面的主要角色都是白人。
这演示了有色人士在媒体领域系统性的缺乏形象代表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今天都在影响我的身份认同。
我在多伦多一个华人聚居的社区里长大。我的同学的长相和我类似:肤色苍白、头发油黑、单眼皮和塌鼻子。另一方面,学校的老师们几乎都是白人。师生之间的肤色差异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师在上课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提出这个问题。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说的话。
他挑出班上唯一一个白人同学,向我们解释:他们俩和“我们”之间的“不同”。
他说,“我们是白种人。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他毫无必要地重申了这一观点多次。当年我十三岁,还不知道如何批判性地理解这一课;但是我理解了言外之意:他【译注1】是白种人,而“我们其他人”不是白种人。他是高等人,而我们不是。第一次,我对自己的肤色有了自我意识。
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对电影很感兴趣,什么电影都看。关于老电影、新电影以及其中的演员,我能说出一大堆琐碎的事实。每年的颁奖季节【译注2】是我最兴高采烈的时候。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自己的外表更为关注。我对于白人小孩天生多彩的头发、尖尖的鼻子、深深的眼眸和高高的眉骨萌生出羡慕。为避免被误认为是一个“浮伯(fob【译注3】)”(英语“刚刚下床的(fresh off the boat)”的缩写词,以前用来指新移民),我改变了自己的穿着;尽管我出生在加拿大,也从未去过中国。
大约在那时候,我想:但愿我是白人。我并非希望自己不是华人。我只是希望自己看上去像电影和广告中的名流。那样的话,我也变成高等人,其他人也想要看上去像我一样。
这个想法变得活跃起来是在那一天我和家人去跳蚤市场之后。那一天,我姨妈为了给叔叔买一双假的艾迪达斯裤子而讨价还价了半天,她也许还价还低了,结果那小贩对她说:如果她想要更便宜的东西,她应该“回中国去”。
那是生平第一次我经历了口头上的种族歧视,尽管那话不是冲我说的。我被惹恼了,而且为像我一样的华人有贪便宜的名声而感到窘迫。我一直告诉自己:假如我们是白人的话,没有人会对我们那样出言不逊。
那件事以后,我更经常地注意到这种偏见。一次在一个商场的停车场里,我见到一个白人与一个华人在吵架。白人指责华人抢了他的停车位。华人不理解,用国语回答;白人说“滚回家去”。 我足不停步,继续往前走;心里再一次感受着他人的屈辱。为避免那白人把我和那华人联系起来,我走得很快;虽然我和他纯属陌生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是种族。
18岁的时候第一次有人冲我说出了种族歧视性的言论。那时候我在一家快餐店上夜班,一天晚上,一女子进来向我要黄油抹她的面包圈。那家店在过了某个点后就不卖面包圈的,因此她的面包圈一定是自己带来的。因为她不是该店的顾客所以我不能给她任何免费的东西。遭到拒绝之后,她对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面包圈,因为“面包圈是犹太人的食物,华人不了解犹太人”。
就在同一家店,一次,另一位女子进来点咖啡;当我敲击键盘打入她的订单的时候,她问我圣诞节是什么时候。我心想:这个问题问得奇怪:第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第二,那时候已经是一月份了。我说,“十二月二十五日吧”;她说,“不是,你们的圣诞节是什么时候?”原来她问的是华人的春节在什么时候。
当我再次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我害怕我的姓会让招聘经理们对我的申请另眼相看。有志于当作家的我以为:如果我使用一个白人笔名的话,也许获得工作的机会会更高;因为主流华人用英语写作的人极少。但是接着我又担心一旦他们发现我的名字不仅是假的而且是“改换了种族的”,他们会嘲笑我(正如我已经亲眼见过一样)。
有几个月我在多伦多市中心做办公室助理。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可以把我的文化外壳定期留在郊外。那个特别的日子,一同事给大家讲了一个“好玩的”故事:
他和一个名叫山姆琼斯的找工者电话交谈了下。谈得还行,他说;但他发现极为搞笑的是那个山姆琼斯事实上是一个中年印度移民,讲英语有浓重的口音。山姆琼斯不是他的本名。他告诉我的同事:虽然他有很多资历,但是却很难有面试的机会;他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好发音的本名,于是就把名字给改了。这么做的结果是:他成了我同事的笑料。
以上种种经历都在告诉我一件事:我需要改变自己。我梦想过绝无可能的一夜大变身,觉得那会缓解我的问题。这种感觉影响了我整个青少年时期,以致于每次和非华裔朋友出去玩的时候我都会疑心自己是被用来充门面的亚裔人士。
2011年我读完了高中,多元化的问题突然成为一个重大的文化问题。更多的有色人士出现在电影里;有色演员出演了传统上一直为白人演员保留的那些情节。在媒体上,关于性别、身份认同、阶级、年龄和心理健康的讨论出现了变化。这种社会变迁也体现在我的生活中。
19岁那年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意大利。那是我第一次拜访欧洲和第二次离开北美洲(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到越南参加我叔叔的婚礼)。有人警告我提防扒手,但我不是很担心他们,相反我更担心普通民众,因为我听说欧洲人对亚洲游客的种族歧视严重。从苏格兰来的一位朋友对于这种荒谬的偏见感到困惑;但是在多年来恰恰就在加拿大观察白人对那些长得像我的人说“滚回老家”之后,我担心:也许轮到我了,有人要这么说我了。
幸好,那类事件都没有发生。我们参加了一个旅行团,是团里少有的几个华人。我们的意大利导游说:她把我们看做“她的孩子们”。团里的一些人和我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从未去过意大利的意大利人。他们问我们从哪里来的时候让我们觉得:他们对我们感兴趣不仅因为我们是华人,而且因为我们是人。
我20岁的时候在多伦多城西的一家书店工作。我是店里唯一的东亚面孔。同事们询问我的文化背景,在某个时候(人生第一次),有人说我的文化“很棒”。 生平第一次我感到真正的自豪。
在和一位顾客交谈的时候,他问:“你从哪里来?”,和我之前数百次那样,我回答说:“加拿大”。
他看了我一眼,说:“好吧,机灵鬼,”然后问我的“祖先”从哪来。我说自己是华人,他问我的祖先生活在中国的哪个地方。我没有答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移民到加拿大前,我的父母出生在越南一个先前叫西贡【译注4】的城市。
那男子和我交谈了接近一个小时。他告诉他发现中国文化——我的文化非常富有魅力。他说:我很幸运地拥有如此丰富的文化;他对于我对中国文化所知有限感到失望,因为他本想从我这里学点的。他建议我查查中国历史,多了解点我自己的文化。
我现在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先前没有花时间在中国文化上。因为长期以来我对于自己的身份没有兴趣,总是去探索他人的身份。
我此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观看电影电视中的白种人;我曾经不顾一切地要避免被陌生人视为国吉先生【译注5】的笨拙模仿。和我的妹妹不同,我从来都没有去上国语课,因为我害怕那会让我“更亚裔化”,就像我在那个停车场里见到的那个华人那样。如今,22岁的我才开始用手机里的软件学些基本的中文,但是我可能永远都讲不流利了。因为听到和看到的发生在我身边的事,这么多年来我压抑自己文化遗产的努力让我丧失了的时间和机会我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这些故事的要旨不是在说:我渴望被白人认可;而是在说:年轻的心灵容易被媒体影响和操控;这样的心灵会产生有害的无意歧视【译注6】,且支持这种歧视。
奎文赞妮·沃莉斯【译注7】领衔主演《安妮》【译注8】在网络上引起一片喧哗;而与此同时对于杰克·吉伦哈尔【译注9】主演《波斯王子》【译注10】,鲁尼·玛拉【译注11】在《彼得潘》【译注12】中饰演一位印第安土著女孩,斯嘉丽·约翰逊【译注13】在《攻壳机动队》【译注14】中饰演日本女性却无人表示反对( 或者大家默许了)。这是在教育有色人士:对白人打开的门对于有色人士总是关闭着。
我的另一个遗憾是:世上依然有一些青少年(不论种族),他们依然抱有自我毁灭的欲望,希望变成另一个种族的人。一方面我高兴地看到今天的人们可以更公开地谈论多元化问题;另一方面像奥斯卡这样的团体依然尝试消灭这些年轻人的声音。举个例子,在过去的87年里,只有九个黑人、四个拉美人和三个亚洲人在奥斯卡获得表演类奖项(根据美联社报道)。这与我们的多元文化社会极不相称。
在媒体上的形象代表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我花了好多年才看清了我的老师和我喜欢的业余爱好对我进行的那些潜意识层次的洗脑。我希望处在这种情形中的其他人能比我更早认识到这一点。
【译注】
1. 原文为“she(她)”,前文为“he(他)”,应为笔误,统一为“他”。
2. 颁奖季节(awards season)在美国指的是每年十一月到第二年二月,其时主要电影奖(包括奥斯卡)粉粉出笼。
3. 浮伯(fob)不仅有“新移民”的含义,还含有歧视性的贬义。
4. 西贡(Saigon):即现在的胡志明市。
5. 国吉先生(Mr. Yunioshi),电影《提芬尼的早餐》中一日本人形象,是好莱坞电影丑化和类型化的亚洲人形象之一。
6. 无意歧视(Microagression),歧视的一种:歧视者使用社交惯用的行为或表达方式,并未经过有意识的选择,但是在其效果上和有意歧视相同。
7. 奎文赞妮·沃莉斯(Quvenzhané Wallis,生于2003年),美国黑人童星。2014年她主演了音乐片《安妮》。
8. 《安妮》(Annie),原本是百老汇歌舞剧,1977年首演,多次被改编为电影电视。传统上女主角——小女孩安妮是由白人扮演的。
9. 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好莱坞白人男演员。
10. 波斯王子》(The Prince of Persia),即《波斯王子:时之刃》(Prince of Persia: The Sands of Time)是2010年5月上映的一部美国奇幻惊险电影,改编自2003年出品的同名电子游戏,由杰克·吉伦哈尔饰达斯坦王子。
11. 鲁尼·玛拉(Rooney Mara),好莱坞白人女演员。
12. 《彼得潘》(Pan),改编自著名苏格兰童话故事的美国真人版电影,预计2015年7月上映。
13. 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好莱坞白人女演员。
14. 《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 )1995年上演的该片原本是日本动画电影的里程碑式作品;好莱坞的真人版预计在2017年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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