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75) 谭合成 卷八 第七十五章 遭遇被害者遗属堵门告状 随着采访不断深入,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认为它不可能开始得很顺利,它偏偏顺利得叫人难以置信,当你认为一切都已理顺,准备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去做的时候,它偏偏又让你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大约在采访进行了二十几天以后,某日,我们从下面采访回来,刚进招待所房门,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哗地涌进了十多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把个小小的客房挤得满满的。开始我们弄不清是些什么人,非常紧张,连声问:“你们找哪个?”其中一个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蚣坝公社光家岭大队的杨庆雄,关于他的故事,笔者在前面已经讲过。)回答道:“我们是‘乱杀风’的遗属,来找领导告状的。”听到他的回答,其他人就像排练好了一样,纷纷从身上拿出“状子”齐声说道:“请领导为我们做主。” 我和张明红连忙请他们在床铺边上坐下来,有什么事情慢慢讲,有几个人看到坐的地方不够,坚决要求站着:“领导您老人家坐,我们站惯了的,站着好。” 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我感到手足无措。一方面,采访受害者遗属一直是我们一个最大的心愿,但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现在这么多遗属找上门来,岂不是天赐良机吗?就此进行一次深入采访,听听他们在大屠杀中的遭遇,看看他们眼中的文革杀人事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啊!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在这里对他们进行了集体采访,其后果的严重性恐怕不会是采访被迫停止那么简单,很可能从前所做工作都将付诸东流。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多想,也不可能与张明红进行沟通。 我向他们解释道:“你们搞错了,我们不是什么领导,是广播电视台的普通记者。处遗工作的案子,我们无权过问,也没有能力解决。” 一位遗属的一句话叫我至今哭笑不得:“你老人家就莫谦虚了,我们早就知道了,你是省里来的大官僚,他们讲你是刘少奇的儿子派来的。” 他的话让我心头猛地向下一沉,不禁想起几天前,我们在四马桥区采访时,一名村干部当面质疑我的一句话:“你们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的记者?杀几个四类分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土改时也杀了,怎么没有看见有人说东说西。这一次虽然杀得乱了一点,政府已经给他们赔了钱,平了反,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为什么尽帮着地富讲话?”他实在是冤枉我了,我心里怎么想且不说,但嘴里确实没有帮地富讲过一句话,我只是问他,杀的都是些什么人,是谁提出来要杀的,怎么杀的,定的是什么罪名,这位村干部好像是火眼金睛,根据这些问题就看出了我是在为地富讲话。坦白地说这时我确实开始了对土改运动的反思,因为不反思不行,道县文革杀人事件是有其理论基础的,这些理论基础按层次可以分为三条:一、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二、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三、道县是和平解放的,民主革命不彻底,杀人事件是民主革命补课。而一些农村基层干部则干脆把它称之为第二次土改。由此不难看到道县文革杀人事件与土地改革运动的一脉相承之处,要想对杀人事件作史的答复,必须对土改运动作史的反思。但是这些念头一在脑海浮现,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大逆不道和诚惶诚恐。所以我在采访中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带任何感情倾向,甚至和张明红讨论采访材料时,也都这样。遗属的话虽然纯系空穴来风,但让我感到了极大的不安。也许他们凭自己的愿望,把我们想象成“微服私访的清官”,也许这后面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其他隐情。 我只能硬着头皮向遗属们解释:“你们不要听别人乱讲,我们确实是非常普通的记者。”我把工作证掏出来给他们看,“我们真的没有能力为你们解决问题。你们有什么冤情,有什么要求,可以向处遗工作组的同志反映,他们是党和政府派下来专门解决这个问题的。” 我的话还没有落音,遗属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找过了,早就找过了,没有用。”其中一个抱着婴儿的青年妇女流着眼泪说:“我就是因为揭发祸害我的几个杀人凶手,他们的老婆就堵上门来,骂我是狐狸精,勾引她们的男人,还要打我。那几个杀了我父母兄弟又强奸我的人,到现在一点事都没有(1987年6月,为首轮奸蒋鸾荣的邹××终于以强奸罪被逮捕法办。)......” 我的心头像打鼓一样咚咚作响,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讲,幸亏张明红这时候用本地口音说话了:“大家的遭遇我们非常同情,但是你们真的找错人了,我们到道县来的任务是采访农村文化活动开展情况的,无权过问处遗工作的事情,你们找我们就跟在马路上随便找一个人一样,没有任何用处。我自己就在零陵工作,要是有用不早就有用了?” 听到张明红这么一说,遗属们不说话了,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其中一个男人,看得出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他好像心有不甘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不是记者?”“我们是记者。”“我请求记者同志帮我把状子递到省里去,可不可以?”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拒绝这个要求,便答道:“这个可以做到。”“我也要求递上去。”“我也要求。”其他的遗属也纷纷把“告状信”递到我们面前。 收下了十多份“告状信”,把遗属们送走了。我与张明红坐在房间里面面相觑,良久无言。 突然张明红问道:“谭领导,你对刚才这个事情怎么看的?” 我说:“就是你,到哪里采访就说我是省里派下来的领导……” “哎嗬嗬,你还怪我,我说你是领导,你摆出的领导派头比领导还领导。” 我说:“别开玩笑了。我感到很担心,不知道我们的采访哪里出问题了。这种传闻出现,对我们的采访很不利呀!” 张明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看来你还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小谭啊小谭,你也不用跟我装,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脑后有反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哪里是来创作一篇拨乱反正的文章,你小子是在引爆一颗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原子弹。你认为处遗工作组的人都是傻子,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你也不想一想,有的人那么干脆地把那么机密的文件复印给我们,连个最起码的组织程序都不走,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不明白这是违背组织原则的?他们是对文革杀人事件有看法,对处遗工作有看法,希望通过我们把真相捅出去,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不过……我也要老实地向你坦白,刚开始对于道县杀人事件的看法,我与你是不完全相同的……这次采访对我来说,就像经历一次唐山大地震,世界观和人生观都发生了重大改变。我们的党这么多年来都用的一些什么人,做的一些什么事呀!再不改革就完了!” 明红的话,开始让我心头一惊,继而敬意油然而生,到底是长年累月在基层摸爬滚打的人,比我要成熟得多,于是我向他请教道:“你看,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 “加快速度,尽快结束采访,走多了夜路迟早要碰鬼的。” “这些遗属的告状信呢?” “留着当个素材吧。” “答应了人家的,不递上去不好吧?” “小谭,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就是这一点,聪明而不失天真。递就递吧,但要在采访结束以后再递,无非图个心安,没有任何用处。他们的这些告状信,不说递过上千次,至少也有上百次,别说省里,连中央都递到了,有什么用?小谭,我要提醒你一句,遗属当中有公安局安排的耳机。”“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这种事情只有你们这些坐在象牙塔里的人不知道。”看到我大吃一惊的表情,张明红接着说:“把你的嘴巴闭拢来好了,张得那么大给谁看?跟他们接触一定要慎之又慎。你今天做得很对,不然麻烦就大了。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赶快洗澡休息吧,明天还要下去采访呢。” 张明红休息以后,我照例要将每天的采访材料分类整理一下,这一次因为“告状信”太多,来不及一一细看,便专门从中找出了那位抱婴儿的青年妇女的“告状信”来,从信上看到,她叫蒋鸾荣,36岁(1986年),原系蚣坝公社新油榨大队第七生产队社员,现出嫁马家岭大队。道县文革杀人事件中,四类分子(及子女)家庭的女性成员,被强奸和轮奸的不在少数,但因为种种原因,像蒋鸾荣这样勇敢地站出来为自己讨还公道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非常之少。请允许我把她的悲惨故事讲给你听: 1967年农历7月21,令人心悸的白天过去了,凝重的夜幕笼罩了新油榨大队。在一间家徒四壁的水(土)砖房里,17岁的少女蒋鸾荣搂着12岁的妹妹蒋凤荣浑身发抖地躺在床上。她不敢哭,也不敢出声,她怕,她怕一哭出声来连自己和妹妹的命都一齐不保了,她甚至不敢发抖,可是浑身的肌肉不听话,拼命地抖,抖得她心惊肉跳。上午的时候,她的父亲蒋有训(58岁)、母亲李彩珍(56岁)、大弟弟蒋宏元(14岁),小弟弟蒋宏仕(7岁)被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判了死刑,大队民兵营长杨简吉带人押到舌子塘半山岭上丢了硝眼。一家人,顷刻间只剩下她和妹妹两个女崽。 她睡不着,她怕黑,尽管灯油非常珍贵,她还是把油灯点亮了,只是把灯芯挑到最小最小,暗夜中,有一点如豆的火光在跳动,她的心多少有一点安稳。 半夜时分,紧闩着的房门发出了咔咔声响,吓得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又是咔的一声,门被人用锄头托开了。几个人影冲进来,径直向床边走来。蒋鸾荣终于看清了,就是队上的几个人,领头的是杨简吉同母异父的胞弟邹良生,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白天那种凶神恶煞的表情,而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笑得蒋鸾荣心头直颤。她一时还没想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妹妹也惊醒了,吓得直哭,她连忙用手捂住妹妹的嘴巴,紧紧地搂住。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邹良生等人走到床边,二话不说就扯她的裤子……妹妹凤荣也停止了哭泣,惶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男人们狗一样趴在姐姐身上,嚇得魂不附体。由于营养不良,她长得又黑又瘦,看上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此时此刻她真的应当感谢她死去的父母,平时不肯让她吃得太饱,否则天知道这些欲火中烧的男人们会被她勾引出些什么想法来。蒋鸾荣这个可怜的姑娘就这样在父母弟弟被杀的当天晚上,被杀人凶手们轮奸了!凶手们轮奸蒋鸾荣后,又将蒋家的财物查抄一空。蒋鸾荣在她的“告状信”中写道(显然是别人代笔的):“这些杀人凶手,白天杀了我的父母兄弟,晚上就来强奸我,太过于欺负人了!其行为与禽兽何异?若不绳之以法,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当看到材料里说蒋鸾荣被轮奸之后,一天清早,她到山上检柴火时,本生产队一个40岁的老单身公突然从毛伙中(灌木丛中)窜出来,把她拉到毛伙里强奸时,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这真是“太过于欺负人了”! 我提起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一首诗: 只要一深呼吸 身体里就会有一个地方 痛 正在记录的文字 就是这样的深呼吸 只是 痛的地方 好像有一点不太一样 泪 也是这样的深呼吸 因为是涌出来的 反而不知道 哪里痛 爱 就更是了 它长了翅膀 会飞 飞的疼痛 只有苍天知道 二十年又过去了,公元2006年,笔者为采访“告状油子”李念德再赴道县,与蒋鸾荣又一次不期而遇。当李念德把我带到她家指着一位留着短发、体态微胖、低眉顺眼的老妇对我说这就是蒋鸾荣时,我竞毫无印象,根本无法把她和记忆中的那个清秀端庄的青年妇女联系起来……她却一眼认出了我:“记者同志……你不记得我了?你还买过一碗面给我吃的,你记不得了?”是的,我确实有些记不得了。 看得出来,蒋鸾荣依然生活在贫困之中,环顾四周,跳入我脑海的第一个词还是“家徒四壁”。但是,对于当年的事,她已不愿再提,甚至不愿意再想。生活所赐与她的一切,她都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她对我说:“过去那些事,就不用再说了吧!我已是有儿有孙的人了,那些事情想起来真的对不起后人。不要讲了,真的不要讲了。” 唉……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位道县的领导干部说得确实不错,时间确实能淡化一切,包括苦难,包括仇恨,包括耻辱,包括悲哀,甚至包括记忆。但是,我能理解蒋鸾荣,理解这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妇女,理解她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我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话题引向她今天的生活,果然不出所料,她的日子还是过得很难,很辛苦,但比从前好多了,崽女媳妇都到广东那边打工,家里只剩下婆婆老倌作着一点责任田,钱上头虽然还很困难,但饭还是有得吃。她相信只要苦巴苦做,不惜力气,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随随便便地扯了一阵,蒋鸾荣忽然说:“谭记者,你也……老了,有孙子了吧?”我摇了摇头,看到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把眼睛看着她,以为她还有什么要求,希望我能给带到上面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我起身告辞时,她突然说道:“记者同志,你也莫搞了,搞得不好害了自己还要害崽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他们以后不杀人就可以了。” 我的心头又是猛地一颤,面对着这位憨厚善良的农村妇女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个人只有从挨饿和受歧视的状态下走出来,才可能不去乞求别人的怜悯,而去关心别人。我感谢她对我的关心,也感谢社会的进步。我不希望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但愿她能仰起脸来,让灿烂的阳光照亮慈祥的面庞。良久,我才一笑道:“蒋娭毑,现在,害怕被杀的已经不是你们,而是他们了。” 望着她茫然的表情,我知道她没有听懂,她也确实很难听懂,我也不希望她听懂。记得我在采访一位杀人事件责任人时,与此人有过如下一段对话―― 笔者:“听说你在镇上有一个铺子,乡里有养猪场,还有一个石材厂,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财产,但是我知道,光工人你就雇了小一百人。如果放在土改时,你说说应该划个什么成份比较合适?如果放在67年,你说说会不会把你牵出去杀了,分你的财产,强奸你的妻女?” 责任人抗议道:“我的财产都是合理合法得来的!” 笔者:“我什么时候说过你的财产来源不合法?你是搞过土改工作的,我问你,当年那些地主富农划成分的时候,问没问过财产是怎么来的?” 责任人沉思良久:“问吧。只要我晓得的,我都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