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83) 谭合成 卷九 第八十三章 牢狱生活 砰!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钝响,铁门关严了。黄义大抬起头看了看墙上贴的“监规制度”,白纸黑字,一共六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不准交头接耳,不准高声喧哗;不准带火柴硬器入监房;不准抽烟饮酒;一切服从看守人员的管制;所有情况都要向看守人员报告等等。 从这一刻起,黄义大开始了人世间的另一种生活。 尽管所有的人从来都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把他送进这里来,但“监规”上写得明明白白,送你进来就是要你“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 这个陈旧的看守所,共有12间监室,每间约10平方米,原为住4个犯人设计,现在大约要关三十人左右。监室里只有靠外墙三米高处有一个很小的通气铁窗,小到把所有的铁栏杆弄断,也难容一个人爬出去;地面是水泥地面,非常潮湿,特别是春夏之交,一发“水南风”,墙上、地上均是湿淋淋,伸手一摸全是水珠。只要在看守所里住上一年的人,手脚都会患上关节炎。县广播站站长唐厚文是一个文人,文革初被打成“小邓拓”关了进来(文革初期道县的文化大革命基本上是比照着北京的模式进行的,全国各地也基本如此,北京揪出一个大邓拓,道县就要挑一个小邓拓;北京揪出一个大彭真,道县就要揪出一个小彭真;北京揪出一个大刘少奇,道县就要揪出一个小刘少奇……),在里面坐了不到一年,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膝盖肿得很大,白天、黑夜“哎呦”地叫个不停,吵得众“牢友”无法入睡。牢房里面又潮湿又阴暗,白天黑夜都要开灯。每天“放风”的时间只有五分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看到天日,看到太阳从云层中洒下的金光。放风的时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呼吸,抓紧时间、集中一切精力拼命地呼吸。唐厚文已经痛得走出去放风的能力都没有了,众人可怜唐厚文,每到放风时,便分头搀扶他到外面去见点阳光,吸吸新鲜空气。 犯人们睡的床,是四边用砖头砌有一尺高的一圈,中间搭上几根木料,用长木板并排钉成的一个大统铺。犯人进来从外面依次挨着睡,像摆咸鱼条子一样,床的对面有50公分宽的空间,供犯人上下床和通行,里面的档头放了一个大便通,前面的床位被先进来的老犯人占上了,最后进来的只有靠里边睡,脑袋边上就是便桶。刚进来的人,不说别的,光是便桶浓烈的臭味就能让你马上晕倒过去。 因为每天只有五分钟放风时间,而且是一个号子(监室)一个号子地轮流放风,放完一个号子,关好了,再放第二号子,所以必须跑步前进才能解完大便,即使没有解完,五分钟时间一到,武装看守铃声一响,就马上必须提上裤子拼命地往回跑,稍有迟缓,就要在外面的地上罚跪。夏天不管太阳有多毒,冬天不怕下雪下雨有多冷,露天中一跪就是一两个小时。所有的人都特别害怕,不敢有丝毫迟延。 由于号子空气龌龊,卫生条件十分恶劣,每天都有几个犯人“拉稀”,没有办法,只能屙在便桶里,在那个窄小的空间里,那个臭气可想而知。黄义大刚进去的几天,闻到那种熏天臭气,就想呕吐,头昏脑胀,根本吃不进任何东西,送进的囚饭甚至一连几天不碰,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犯人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个精光。 对于每天放风上厕所,他也非常难以适应。当县长时,坐办公桌的日子长了,习惯了慢条斯理地上厕所,从从容容地方便,像很多搞脑力劳动的人一样,把上厕所看成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时间。为了适应这种崭新的方便程序,他真的没有少吃苦头。 号子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新进来的犯人首先要先倒7天便桶。就是在放风时,负责把便桶里的屎尿到进厕所。黄义大住进的那间监室,共关了31个人,黄义大一进号子,就有人说:“哎呀,义大书记,黄县长,你也进来了?”经他一说,大家都知道了这位新进的犯人的身份,因着这个特殊的身份,加之一看,双手捆得发紫,连筷子都提不起来,于是决定法外施恩,免了他7天倒便桶的“规矩”。 这间监房的三十多人,有因“派性斗争”遭报复抓进来的;有参与宗族械斗的头子和基层干部;有因长期外出云南、新疆等地区搞副业谋生的所谓“流窜犯”;也有个别偷摸扒窃的人;还有在外面打死人杀了人的刑事犯。这些从农村被关进来的人,最难受的是吃不饱、饿得发慌。有一些关得时间长了的人,因为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了,更是饿到了贪馋的程度。每人每餐十六两一斤的秤,只有二两八钱米(按规定是三两米,因为每人要抽出二钱米的饭加给在外面挑水或搞其它劳动的人吃),饭菜分别用两个小木桶送进来,每人一个铝制钵子,大家推选出两个分饭菜分得均匀的人来分饭菜,饭菜分好以后,统一摆在那里,喊了钓(号)再依次按顺序拿。菜里根本看不到一点油,吃的主要是萝卜、白菜,早餐就是几块酸萝卜。喝的水每个间子一天一桶子,大约二十斤,每人只分得一小口杯,天气再热,渴得难受,也只能留着这点水润润喉咙,从来不敢大口喝水;一身再臭,不到一月,不得放你出来洗一次澡。大家只好每天早上送进的那十来斤水,各人用自己的洗脸巾浸湿拧干,擦一下脸,余下的水按每天三人轮流擦擦澡或洗洗短裤。所以凡进来的人,都希望早一点判刑到劳改场去,不管怎么样,劳改场总可以吃得饱一点,活动面也宽一些,宁愿判重一点,也不愿意关在看守所里,受这个阎王罪。 刘香喜也被关进了这个看守所,他受的折磨比黄义大只多不少,可以说整个看守所三、四百号犯人中,第一个遭罪的就是刘香喜,黄义大只能屈居第二。比别人稍有不同的是,他从关进这张铁门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必死的决心,这也是性格的使然,他对自己说:“进来了就别想着活着出去,出去了就要把这帮‘杀人犯’送进来!”他的这种态度,理所当然地使他遭到比别人更多的打击。对于自己的牢狱生活,刘香喜写了一首刘氏七律《死牢》: 春来大地鸟无声, 铁窗惊梦桔花闻; 勒索捆打催人命, 老君炉里整七年。 后来成了“告状油子”的李念德也在这前后,被送进了这个看守所,他没有和刘香喜关在一个号子,也没有和黄义大关在一个号子里,而是关在劳动号子里,这里关的都是罪行稍轻的犯人。 显而易见,李念德对于牢狱生活比黄义大、比刘香喜这些人适应多了。首先关在劳动号子这边本身就要轻松很多,而且还可以见天日,每天还可以多吃得几两米。即便是不安排劳动,关在号子里的日子,李念德也显得游刃有余。仅以放风为例,每天铃声一响,他第一个走出号子,到院子里溜一圈,伸伸腿,吸吸气,然后慢腾腾地走进厕所,解完手,系好裤子,走出来,晃晃悠悠朝监房里走,收监的铃声一响,他的一只脚正好踏进号子里,什么都不耽搁,时间一点都不浪费。他年轻,身体壮,劳动力好,做事又机灵,为人又强霸,当时牢里面也是“阶级斗争为纲”,不像后来有牢头、牢霸这些现象,若不然很可能成为一个牢头或者牢霸。 李念德的这个号子关了也有将近30人,其中有两个重要人物,都与杀人事件有些牵连,一个是“红联”副政委贺霞,一个是“革联”司令张福山。 贺霞的主要罪名是“阶级异己分子”,对于一贯认为自己“根正苗红”的贺霞,这一点打击最大,试想一下,一个阶级立场最坚定,阶级斗争觉悟最高的人,突然一下变成了“阶级敌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贺霞就像受了宫刑一样,身体的损伤说不上很大,但在心灵上比死还难受。但即便是在号子里面,他还是很坚决地与身边的这些人划清界限,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自觉地监督身边这些“阶级敌人”的活动。据李念德说:“这个人最喜欢打小报告了。”而李念德也确实是一个不老实的角色,不老实的人到什么地方都不老实,李念德在号子里面经常干一点点违反“监规”的事情,大错误不犯,小动作不断。这一天,李念德又做了一点违反监规的小动作,被贺霞汇报了上去。结果,从号子里拖出,跪到坪子里足足晒了两个多钟头的太阳。这是李念德自进牢房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平日挨骂、挨打、挨跪、挨罚,都是别人的事,从来没有搞到他身上过。他跪在坪子里被火辣辣的太阳把脑筋晒出了毛病,心想:屌你老母亲个“阶级异己分子”,比起老子还要低人两等(在李念德的心中是这样分等级的,四类分子子女在四类分子之上,四类分子在“阶级异己分子”之上。),敢打老子的小报告,老子不活了,老子跟你拼了。 体罚结束以后,回到号子里,李念德走到贺霞面前:“你这个畜牲养的,敢打老子的小报告!”“我没有……”贺霞刚要辩解,李念德的双手已经卡住了他的脖子,这双拿惯了锄头把子的手,铁钳一样,掐得贺霞脸也涨红了,眼也翻白了,嘴巴张得老大地拼命抽气……监室里的人看到要出人命了,喊了起来:“报告武装……” 武装看守听到喊声,跑过来,把贺霞解救出来,又把李念德用铐子铐上,关了整整四十天的小号子。 张福山的罪名是“反动组织坏头头,打砸抢分子”。他入狱以后非常紧张,表现得极度惶恐不安,对自己的前途非常悲观,身体状态也越来越差。李念德看在眼里,对他很同情,利用自己身强力壮的优势经常帮助他,慢慢地两人成了朋友。在李念德准备出狱的前一个晚上,张福山趴在李念德身边悄悄地告诉他:“小李,我求你办个事,我有一本材料,关于杀人的事的,放在我老婆手上,这个东西非常重要,都是证据。我自己保管不了啦,放在我老婆那里也不安全,你出去以后,到盐业公司找到我老婆……就说我叫你来取的。你千万要把它保管好,这个东西迟早是有用的……” 李念德出狱之后,信守诺言从张妻处拿到了这本材料,这本材料就是“揭盖子学习班”的材料汇总,李念德一看,知道是朋友的生死相托,连忙带回去找到一个妥当的地方藏了起来。后因生活漂泊动荡,又先后换了10个地方保管,直至1982年才拿出来。李念德写给邓小平的“告状信”就是根据这份材料写成。 关于黄义大的牢狱生活,笔者想用黄义大本人写的一段申诉材料说明之,非亲身经历者无论如何写不出这样入木三分的文字。 把我拘留审查以后,对我的人生摧残,那就更残酷了,因为这个牢房是(县)武装部军管的,他们把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认为他们杀“四类分子”是“革命”行动,我身为一个共产党员,当时又是道县的县长,跑到省里去四十七军和省革筹的领导汇报,是为“四类分子”说话,是道县“牛鬼蛇神”的总后台,是“阶级异己分子”。他们依此上报了我与刘香喜两人的死刑(刘香喜:复退专业干部、群众组织负责人,原县革委会常委,坚决反对杀人,并为此而斗争),而且已经得到零陵地区支左领导小组,即原零陵军分区的批准同意,并盖上了大印上报到湖南省革命委员会要求处以死刑。因为我当时是省管干部,地区还没有权处死。后来,据说是华国锋同志知道了此事,说:“这个人我知道,道县大屠杀时他到长沙来找过我,为解决道县的严重问题出了力,做了很多工作,有什么问题叫他检讨检讨就行了……”判死刑省里没有批,我这才从死亡线上幸存下来。 但是像我这样手中掌握了他们杀人证据,而且又准备清算他们罪恶的人,倘若不能除掉,岂不是要留下无穷的后患吗?他们岂能轻易放过我呢?因此他们采取了更加残酷的手段,企图把我关死在牢中。 他们摧残我的第一个手段是,严格禁闭,不准我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同我关在一起的人,他们的亲属,甚至已判死刑犯的亲属,都可以送点吃的东西进来,而我则不行。我们把我爱人孙美姣(当时在县文化馆工作)流放到僻远的小甲公社,几个小孩也不准在县城念书。把我的家庭搞得支离破碎。当时是低工资制,我每月工资90元,在县一级来说还是比较高的,爱人工资每月40多元,由于物价低,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每月有一百多元钱,养活四个小孩,只要节俭一点,一般还可以过得去。把我抓去坐牢以后,他们把我的工资也停发了,每月只给30元生活费,还要扣出9元钱交坐牢的伙食费,剩给家里的只有21元,爱人以及帮我带着四个孩子的大姨,六口人,每个月只有60多元钱,生活非常困难。几个孩子每天向妈妈闹着说:“吃不饱,饿得作难!”我爱人只能是含着眼泪,无法解释。大姨这时已经是60多岁的老人了,见着这个情况就带着我的大孩子(年仅12岁)每天去挖土方卖,小女孩子年仅10岁,就去检一点铁矿砂卖……弄几个钱维持生计…… 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我爱人听说我在牢房里身体很不好,千方百计省下一点钱来,在乡下买了一些药,并买了一点猪肉,煮好后送到看守所。当时不准她请假,她顶着风浪,硬着头皮送回来。没有钱买车票,只能一个人走几十里山路,徒步赶到看守所。她到了看守所,找到老所长欧春林同志,将东西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对老所长说:“老黄已关了这么久了,身上又患有多种疾病,听说他近来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我这里给他送了点吃的东西和一点药来,你行行好,给我转交一下吧!”老所长说:“老孙啊,不行啊!武装部对他看管得很严,每天都死死盯着他,军管小组也经常给我们打招呼,不准他出来搞劳动,不准他与外界接触,坚决不准接受他亲属送来的东西。我怎能给他送进去呢?万一被武装看守人员知道了,他会被整死,我也下不了台。他们说黄义大是反革命……现在只有慢慢地熬,看以后怎么样吧。”我爱人没办法好想只有含着眼泪,拿起那些东西,痛苦地回去…… 开始进牢房半年多,我不怎么觉得饿,甚至吃不下东西,半年以后肚子里的油水没有了,饥饿成了一个让人难受的恶魔。我感到胃在痉挛、在萎缩,但有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伸到喉咙口,想要向里面抓东西。再脏再臭的东西,吃到嘴里都又香又甜。在这种近乎贪婪的食欲面前,人的尊严几乎都丧失完了。牢里一年到头只有春节的大年三十,每人才能吃三、五点像螺丝肉般大小的肉丁和一点点粉丝,汤里可以见到一点油星子;平时的菜里是尝不到油味的。 1969年的春节,也是我到看守所以后的第二个春节。我心里盘算着,今年的春节怎么过?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可求的,因为这里天天饿得慌,就想过年这一天非要吃一顿饱饭不可。于是,在春节前七天,我就开始作准备,每天从我分得的老秤2两八钱饭里留下手指大小的一坨饭,储存在口杯里(冬天不会馊),准备大年三十晚上吃一餐饱饭!我想在这三百多犯人的看守所里,也只有我一人有这个创造和发明。谁知过年的头一天,又开始“清笼”了。“清笼”就是清理监房。这一天乌云密布,北风刺骨,整个看守所戒备森严;武装看守、军管小组的人员全部出动,一个一个监房清理,清到哪个监房,监房里的所有被关押人员带着自己的衣物用具,全部站到监房门口的坪子上,一个个地进行搜身检查,裤子上有皮带的一律脱了丢了。到检查我的时候,武装部的科长、军管小组成员,还有看守所的武装人员全部围拢过来,特别凶象,一件件的衣服要我脱下,被子抖了又抖,一个个衣服口袋翻了又翻,都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来,这时他们突然看到我的口杯里有些剩饭,武装部的一名科长高声叫道:“黄义大,你这饭是怎么来的?”我说:“是我昨天不舒服,不想吃,又舍不得倒掉留下来的。”他们把眼睛鼓鼓地看着我没说什么。可另一个军管小组的人走上来说:“他妈的,简直扯淡,牢里还有饭剩?跪下!交代你究竟搞什么鬼!”一脚将口杯踢起,滚出好几步远。我处心积累的过年饭,被他们踢得撒了一地。多么痛心啊!叫我跪,我偏不跪,我昂首挺胸地站在原地。这时欧所长过来低声地说了一句:“你捡起杯子进去吧 !”待我进去以后,他“咣”的一声将门锁上了,我才没有吃更大的亏。 第二天,大年三十,下午六点钟,各个监房的门锁均在响动,送饭的人来了,大家分完了饭菜,都在不声不息地各自吃着。这时外面的爆竹声响彻云霄,我家离看守所也就是200米远,我将饭菜放在床头,心里想着:我的小孩子是最喜欢放鞭炮的,他们今年还会放鞭炮吗?我爱人带他们回家过年来了吗?他们能吃些什么呢?大年三十讲的是过年团圆,可他们的爸爸却不能同他们坐在一起过年,他们能吃得下吗?我爱人这时会不会哭?我希望她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哭,无论如何要带着孩子们好好地过一个年,告诉他们爸爸是无辜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出来的……一旁的牢友,见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有的过来劝我,给我端起饭说:“老黄,吃吧,等一会饭菜都凉了……”第三天是大年初一。我从小在家,爸爸妈妈每次过年都要说,这一天是新年的开头,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全年的吉凶祸福,小孩子不得乱说话,要讲也得讲那些吉利得福的话。可以说,人们对大年初一这一天是很迷信的。我一早起来,从监房的小窗户往外一看,白皑皑地下了一地雪,感到很兴奋,随口就念起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恰好看守“武装”就在外面,被他听见了,大喊一声:“黄义大!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念了一下毛主席的诗词。”他说:“什么诗词不诗词的,你就是故意捣乱!出来!”把监房门打开,把我叫了出去,命令我跪下。我说:“我又没有违反监规,跪什么?”他更凶恶了:“你跪不跪?再不跪下,我拿根绳子来捆死你!”这些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捆人更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他是受上司指使,特意躲在我的监房门口监听,等着要找我的麻烦,我真怕在这个“大吉大利”的大年初一里,就被他们死死地勒一绳子。只好在雪地里跪了一个多钟头。其它监房的人看到这个情况,都在悄悄地说:“黄义大一大早就被弄出来拜年了,我们可千万小心点。” 我们对我狠下毒手的第二个手段,就是对我进行死捆狠勒,这对我的身体摧残是最严重的。我自1968年10月被抓入牢房后,以批斗为名,对我进行勒捆不下百次。每次都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我大体盘算了一下,批斗会开了一百多场,一般是我和刘香喜同志二人一起去的。每次把我们两人喊出去,先弄到看守所的一间小房子里,早有六、七个拿着绳子的人等在那里,我们一进去,就叫我两跪在地上,然后他们就用新棕绳将我们的双手反捆到背后,又在我们的身后放一张木凳椅,他们一只脚站在木凳椅上,一只脚踩在我们肩背上,双手用力拼命地勒,拼命地往上提,勒得绳子“咯咯”发响,有时新棕索经不起力勒断了,又重新换一根接着勒,捆得我们双手乌紫,血在手指头上变成乌黑,心脏“咚咚”地跳到嘴里,最后不知疼痛昏厥过去才放手。就这样先在看守所内死死地勒捆以后,再“五花大绑”拉去批斗会场。到了台上,又是一阵凶狠的捆勒,加以手脚上的“动作”,整得死去活来。上午从看守所拉出去,折腾一整天,傍晚才能回到看守所,那时已经是面目全非、不成人样了。双臂红肿紫胀,浑身疼痛难耐,脸也肿了,嘴唇却干渴得裂开了口子,眼皮像铅一样沉重,麻辣火烧,像有人拿着烧红的煤球烤着我的眼睛。走进监房,同监的牢友都围到我身边,问今天怎么样?我只有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们把分给我的那一份已经凉了的饭菜端来给我,我尝了尝,哪里吃得下啊!有时吃几口,吞咽的痉挛使喉咙像刀割一样难受,只好躺下不吃了。就这么被折磨得饥不能食、寝不能安。可是一到第二天黎明,牢门一响,照例又来了几个手持绳索的暴徒,一边吼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架着我出去,拉到斗争会场上,昨天做的一切今天又重新来一次……如此循环反复地拉到各乡、镇、场和一些重点村去进行批斗,使我的血管、肋骨均受到了严重的内创,把我这样一个过去身体很棒的人,摧残得左手残废不能提重东西,以及心血管病、心脏病、高血压等多种疾病缠身。现在一到冬春之际,浑身的骨骼均痛得难受,常常是夜不能眠。 特别是1969年春,在道县一中大礼堂,有武装部的刘××副部长和周××科长以及县革委副主任王安生等人主持召开的以乡、镇、场、厂的武装部长为骨干、全县每个村民兵营长参加的一次所谓的“贫下中农抓革命、促生产大会”,在这次大会上,他们打算不把我整死,也要把我整成一个废人。这一天,整个看守所的早饭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送来,监房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有的人预测,今天准有大事了,可能是要召开枪毙人的宣判大会啦!大家均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中等待着,突然七号监房的门响了,我的心“咯噔”一跳,难道今天是我要大难临头了?果然是把我喊了出去。接着九号监房的门也响了,把刘香喜同志也喊了出来。仍是像往常一样,先把我们两人拉到看守所的那一间小房子里,照例又是他们站在板凳上,将我们两人死死地捆勒一阵以后,给我们训话说:“今天你们两个在会上要老实一点,否则要你们的命!”上午八点钟,我们两人被拉进了大会场,在一阵呐喊声中,把我们架到了台上。根本还没有人发言批判,就上来一群人就对我们紧勒死捆,把我们捆得脸青手紫。这时候台上有人提出,要把我们的衣服脱光了再捆。从会场的气氛和指挥这场斗争会的主持人的情况看,我感到今天的事态特别严重,是一场生与死的博斗。当时我想,我死不足惜,没有什么可怕的,但那数以千计含冤被杀的无辜生命,没能得到平反昭雪,那些指挥杀人的犯罪分子还没能清算,我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被他们整死!我一定要爱惜自己生命,保卫自己的生命,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这时有十多个人围着我,按头扯头发,用脚踢要害部位,剥我的衣服……这天外面阴雨绵绵,室内很寒冷,他们我的棉衣扣子全部撕脱了,毛衣扯烂了,扯着衣领“哗哗”地往下拉。我口喊着“暴徒!暴徒!”双手紧紧箍住衣服,护住胸膛,躺在地上不停地滚动。他们则拼命得拳打脚踢剥衣服……他们把我踩在地下毒打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只觉得天黑了,一个巨大的声浪在我身边滚来滚去,当时我好像只有一个意识还存在着: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没死……这时候台下有的人站起来高喊:“不能这么搞!黄义大犯了什么罪?你们干脆拉出去枪毙他算了……”台上的人则高呼:“打倒保黄派!保黄有罪!罪该万死!”台下的人也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主持会议的那几个人,原来装着什么都没看见,现在看到这种混乱局面,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大家不要乱动,一切行动听指挥。”但是整个会场大乱了,人民群众对他们的倒行逆施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斗争会显然无法开下去了,他们只好宣布散会,把我和刘香喜押出会场送回看守所。途中经过我家门口时,我看到我爱人流着泪站在那里。她见我一身衣服撕得稀烂,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气愤地跑到县武装部,找到了新调来的政委兼革委会主任陈凤国同志质问:“黄义大究竟犯了什么罪?是不是构成了死罪?即使构成了死罪也要依法判决才能执行!怎么能这样把人家整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呢?今天在一中的批斗会上,就是想把它的手搞脱,刚才拉起从街上经过,镇上的人哪个不议论纷纷,根本看不下去,今后就是要劳动改造也要有一双好手嘛!”陈政委听后说:“今天的事我不知道,我再查一查吧!”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拉我们出去批斗。 他们摧残我的第三个手法是企图把我关死在牢中。 关在看守所,比在劳改场更受罪。每天吃不饱,见不到阳光,空气污浊,整天要你坐在窄窄的木板床上,不准下地走动,不准与人交谈,有一段时间就连在监房内解小便均要事先喊一声:“报告武装,解小便。”才能下床,否则也要拉出去罚跪挨打。 我在看守所内,睡的地方只有2尺1寸宽?每天喝的水只有不到1市斤。 我从1968年11月14日入牢起,到1972年4月1日止,四十个月的牢狱生活,等于下了一次长时间的地狱。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一个人来找过我问话和提审;也没有要我写什么交待材料。我曾两次向道县军管小组写信,质问他们: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经任何手续,也没有逮捕证和拘留证,我本人从未在任何一个证件上签过名,画过押,就将我关押这么久?我要求你们当面审讯我,最好是公开得审讯我,有罪就判刑,无罪就释放。 1972年4月,林彪反党集团垮台以后,这一伙杀人的指挥者,感到再也无法一手遮天了,才与1972年4月1日,将我从看守所放了出来,押送到距县城30多公里的一个叫做洞尾煤矿软禁起来。此后我开始过着比看守所稍好一点的软禁生活。军管小组专门派了两个人跟着我,并给我划定了活动范围,规定“四不准”:不准接见外人;不准接见家属;不准寄信、打电话等任何形式与外联络;除劳动和吃饭,不准离开反省室。 王安生这时已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军管小组组长,他亲口指示看守我的两个人和洞尾煤矿矿长周××同志,要我下煤井去挖煤。周矿长见我身体已极度虚弱,又患有心脏病、高血压、关节炎等多种疾病,不用说下矿井去挖煤,恐怕走不到矿井底下就会摔死。他跑到县城,找到武装部政委兼县革委主任陈凤国同志说:“根据黄义大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能让他去下井,如果一下井,马上就会出事故。”陈政委答复说:“那就安排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给他干吧,不能下井,就不要勉强了。”以后才改为养猪和种菜。 在洞尾煤矿的软禁生活,整整过了一年,随着林彪反党集团罪行的深入揭露,很多问题逐步清楚,我才被宣布恢复自由,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1981年5月,中共道县县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对黄义大问题进行复查,经零陵地委和湖南省委批准,推翻所有诬陷不实之词,予以平反并恢复名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