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一休(八) 日本人有改造外来知识为我所用的传统。 汉诗传入日本后,日本人除了全盘接受汉诗、学写汉诗之外,又根据汉诗创造出日本风格的诗歌,称为和歌。 中国人讲起自己的古代文化,说: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满族入关后,吸收了汉文化,但没有自己有特点的文化,把明小说原盘接受下来,说“明清小说”,是照顾一下清朝的面子,否则满清就没有文化了。 日本人说的“汉诗”就是唐诗。 日本人称自己是大和民族,大和民族的诗歌就是大和诗歌啦,简称大和歌,再简称一下就是和歌了。 唐朝人写的诗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和歌受唐诗影响,每句或五言或七言。 汉字是一字一音,五言就是每句五个字,七言则是每句七个字。 日本文字起源于汉字,经多年演变,形成了日本文字。日本文字也使用汉字,但发音已异于汉语,日文中的一个汉字有两个或三个音。如果和歌每句用五字或七字,则念出来就会每句的音节数都不一样,而且不容易念顺溜。 所以和歌每句或五音或七音,和字数没关系了。 和歌起源于奈良时代(710年——794年),最初有长歌、短歌、旋头歌、片歌、连歌、佛足石歌等多种形式,平安时代(9世纪——12世纪)后短歌渐成优势,其它形式的诗歌趋于衰退,明治维新之后只有短歌留存下来,所以现在说的和歌就是短歌了。 长歌:一首长歌有若干“联”,奇数联较常见。每联两句,分别是五音和七音,最后以一句七音结束,也就是:五七、五七、……,五七、七。通常伴有反歌,反歌就是尾歌,最后的几句,一般是一首或几首短歌。 短歌:相对长歌而言,五句31音,排列顺序为五七、五七、七,七世纪前后形成并固定下来。据说短歌的31音格律最能表现日本人的感情,所以延续了一千多年而流传下来。 旋头歌:以五七七、五七七共六句写成,民谣特征强烈。 片歌:以五七七共三句组成,相当于半首旋头歌,两首片歌可组成一首旋头歌。 佛足石歌:五七、五七、七七,是短歌再加一句七音。 连歌:连歌最初是一种由两个人对咏一首和歌的游戏,始于平安时代末期,作为和歌的余兴而盛行于宫廷,后广泛流行于市民阶层,并出现了50韵、100韵的冗长连句,即所谓的“百韵连歌”。连歌有两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不能一个人玩,至少俩人才能玩,而且每一句都必须与别人的上一句相衔接,转折纯系偶然,因而需要作者有随机应变的机智;第二个特征是即兴创作,以唤起当前之感兴为上乘。 1488年(长享二年)宗祗(1421-1502年,室町时代的连歌大师)和他的两个弟子肖柏、宗长联手做了一首有名的连歌《水无濑三吟百韵》,其前八句是: 雪ながら山本かすむ夕べかな(宗祗) 行く水とほく梅にほふさと(肖柏) 川風に一むら柳春見えて(宗长) 舟さす音もしるきあけがた(宗祗) 月や猶霧わたる夜に殘るらん(肖柏) 霜おく野はら秋は暮れけり(宗长) なく蟲の心ともなく草かれて(宗祗) かきねをとへばあらはなるみち(肖柏) 和歌很难被翻译成好的汉语诗。有人把上述连歌翻译为中文。不过这首连歌是七音两句为一“联”,被翻译成五言诗了。 残雪犹未消,山麓罩暮霭;(宗祗) 山村河水远,梅花发芳香;(肖柏) 河风吹柳丛,春色在眼前;(宗长) 橹声遥可闻,春潮泛白色;(宗祗) 云雾罩夜空,犹留一轮月;(肖柏) 晨霜遍原野,秋色业已深;(宗长) 虫虽愿长鸣,秋草却已枯;(宗祗) 来到篱笆前,显出一条路;(肖柏) 能翻译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诗歌很难从一种文字翻译到另一种文字,有文化背景的影响,也有文字体系的影响。 中国的翻译大师们也无法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翻译成中国的古体诗。 唐朝诗圣杜甫的《春望》同学们都不陌生吧: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溅泪,恨別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掻更短,浑欲不勝簪。 精炼,精辟,四十个字,多少国事、家事都写在里面了。 把这首诗翻译成日文,就是这样的了: 国破れて山河在り 城春にして草木深し 時に感じては花にも涙を濺ぎ 別れを恨んでは鳥にも心を驚かす 烽火三月に連なり 家書萬金に抵る 白頭掻かけば更に短く 渾べて簪に勝えざらんと欲す 不说吟出来是否顺口,就看这个格式不对称,就掉了这首诗的价。 一休不仅作汉诗,还留下许多和歌。 介绍一则著名的“地狱太夫”逸闻。 据说,往昔的大阪府堺市高须町花街有位名妓,不但美貌无双,且能诗善文,名为“地狱”。“地狱”之名是根据《平家物语》里的“祇王失宠”故事而取。 某天,一休在高须町巡锡时,风闻此事,特地找上门,指名见“地狱太夫”。 “太夫”亦即地位最高的妓女。 “地狱太夫”登场后,递出一首和歌给一休: 山居せば深山の奥に住めよかし ここは浮世のさかい近きに (山居人,当住深山奥,此地是浮世,境界相交处。) “地狱太夫”说:你是出家人,应当住在深山幽处,怎么跑到尘世境界的堺来了?日文的“堺”与“境”发音相同。 一休立即作了一首酬答歌: 一休が身をば身ほどに思わねば 市も山家も同じ住処よ (吾一休,视身不是身,市中或山中,同为落脚处。) 一休回答:我早已不把外在躯体当躯体看,繁华市区和幽静山中都一样。
月岡芳年所绘《新形三十六怪撰》中的“地狱太夫悟道图” 接着,一休又写了另一首和歌的上一句: 聞きしより見て恐ろしき地獄かな (耳闻不如眼见,地狱之美。暗喻太夫不仅外在美,内在也很美。) “地狱太夫”思索了一会儿,接了下一句: しにくる人のおちざるはなし (凡活人走这趟,不能不落。) 这句和歌有两种意思,一是“凡是人,都会死”;另一是“凡是活男子,来到这里,都会下地狱”,表示拜倒在“地狱”的石榴裙下,也意谓很可能因迷上妓女而倾家荡产。后一句还套用了《平家物语》里的和歌。能接这样的和歌,非常不简单,可见“地狱太夫”的教养极高。因此,一休收了“地狱太夫”为弟子。 一休三十四岁那年,后小松天皇让位给十二岁的皇子实仁亲王,即称光天皇。后小松天皇退位后,被称为后小松上皇。后小松上皇有了闲工夫,经常召见一休,问道谈禅。 后小松天皇之后的称光天皇、后花园天皇、后土御门天皇,均皈依一休门下。 称光天皇在位十六年,膝下没有皇子,皇嗣未定即病笃。这时,南朝系有常盘木、木寺两家皇族的两位王子,北朝系则有伏见、萩原两家皇族的两位王子,总计有四位王子入选为皇太子候补。后小松上皇暗地向一休征求意见,一休写了一首和歌当作答覆: 常盤木や 木寺の梢 摘み捨てよ 世を継ぐ竹の 園は伏見に (常盘木 木寺梢 摘弃矣 继世竹园 在伏见) 也因此,伏见宫贞成亲王的王子便被立为皇太子,成为继称光天皇之后的后花园天皇。 伏见亲王家对一休感恩不尽,一直珍藏着一休亲笔写的这首和歌。 目前的日本天皇家系,也是伏见宫贞成亲王家的男系子孙。 总的来说,一休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奇人,他既是一个悟道的禅宗大师,又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僧人,他的思想远远高出于他那时代。他的《狂云集》具有三大特色:他表现了人的真情性,反对虚伪作假,他对祖师极为尊敬,但他又具有自己孤高独立的精神,从他的诗偈可以理解禅宗历史的一端;他强烈维护禅宗的精神纯洁,批判以养叟为首的一批利用禅为商品达到追求名利目的的庸俗僧侣;他热情奔放地歌颂人生,显示出人性的光芒,大胆歌颂性与爱情,反对压抑人性的清规戒律,揭露禁欲的虚伪。 在一休漫长的一生中,他晚年经历了日本历史上一段多灾多难的时期,风灾、水灾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饥荒,瘟疫流行,百姓逼得人吃人,京都街头遍地尸骸,应仁之乱几乎将京都夷为平地,宫宇文物尽付一焚,老百姓亡命他乡,最后连后土御门天皇死后,几个月也没钱安葬。日本十五世纪的这段历史,是以充满升平的希望开始,却以灾难的浩劫结束的。一休晚年经历的种种离乱,正足以说明他写《骸骨》所含的深意,就是在他写给森的情诗中,也能品出一种强烈的辛辣味道。 一休曾有一句狂言:“佛界易入,魔界难入。”日本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家川端康成就非常喜爱这句话。川端康成珍藏有两幅一休的亲笔手迹,其中一幅便题着此句。 在1968年诺贝尔领奖台上,川端康成发表了著名的获奖感言《我在美丽的日本》,向世界介绍日本文化之美。 在台上,川端康成几次提及一休:“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禅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反抗当时宗教的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他写的诗,继‘入佛界易’之后又添上一句‘进魔界难’,这位属于禅宗的一休打动了我的心。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这大概是数百年后,一休精神在日本文化中不绝的回响。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