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風雲賦

文/紅葉

第八十一章 老夫少妻 

唐戎生走進了霞飛路上的羅威飯店，如今吃西菜在上海成為一種時髦，儘管價格昂貴，非普通平民百姓能夠消費得起，但高檔西菜館的生意仍然好得出奇。

自從解甲歸田，轉入商界發展之後，儘管不喜應酬，但在生意場上卻是免不了的。

他也學會了吃西菜的禮節。餐巾對摺，擺放在腿上，而不是像對面的朱老闆那樣將餐巾揶進領口，小孩圍兜那樣可笑地掛在脖子上。 

西菜是一道道上的，各人吃各人的。先喝湯，然後是前菜，接着是主菜，餐後甜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一絲不苟。 

唐戎生點了法式洋蔥牛尾湯，色拉，炸豬排，煎鱈魚，甜點是意大利冰糕。還點了一杯香檳，學着英國紳士那樣，風度翩翩地端到唇邊，裝模做樣地輕抿淺飲。

1941年初的上海租界裡呈現一種奇特的、病態的繁榮，就連要看一場周末電影也得預先訂票。夜總會裡衣香鬢影，笑語喧譁，燈紅酒綠。仿佛一座孤島，孤島上的人們知道這座島嶼即將被恐怖的驚濤駭浪所淹沒，所以選擇拼命地及時行樂，醉生夢死，忘卻痛苦和絕望。

但是，這種繁榮是畸形的，虛假的，財富只是掌握在極少數人的手裡，與普通上海市民無關。

物價飛漲，如同斷線的風箏，工薪階層的工資卻停滯不前，以前花一百圓能買到的物品，現在要花三百多圓。生存競爭變得更加殘酷，許多人維持不起日常的生活開銷，數萬無家可歸者流落街頭，路有凍死骨的悲劇持續發生着。在最寒冷的冬季，上海街頭發現了一萬多具倒斃的屍體。

而朱門則酒肉臭，租界內的英美等外國人多數受僱於大公司，他們的薪水是美元或英鎊結算的。所以，他們的生活並未受到貨幣貶值的影響，反而變得更加奢侈享樂。

政治暗殺和經濟犯罪也此起彼伏，接踵而至。春節那天，上海灘最大的八家歌舞廳遭到炸彈襲擊，其中五家是在夜間的一個小時內同時發生的。一月底，十名劫匪公然登上鬧市區的一輛公共汽車，強迫乘客們繳出財物。

1941年3月份，多名商人被綁架，其中包括上海金業交易所的副總裁， 崇美化工廠總經理，義泰興煤號老闆和華商紗廠聯合會的負責人等。

在這麼一個充滿着末世感的孤島上，每天，每個人，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權貴階層，企業家們仍然不得不繼續着自己的生涯。

包間裡在座的幾位先生鮑聖武，許茂桐，楚文岳都是上海灘商界的頭面人物，只有那位朱老闆是從南洋來的。彼此客氣地應酬着，推杯換盞，交流着重要信息，生意也在不動聲色中談成。

“ 唐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這位是林小姐，我的女朋友。” 鮑聖武擁着一個極漂亮的少女，笑嘻嘻介紹道。林小姐濃妝艷抹，穿着時髦，一望而知是個交際花。

唐戎生覺得她有點面熟，果然，鮑聖武得意洋洋地炫耀說林小姐是位電影明星。 

“ 林小姐，幸會幸會。真是光彩照人，氣質高雅。今天您能來，令蓬蓽生輝啊。”眾人都對着林小姐恭維一番，儘管她演的電影其實誰都沒有印象。

林小姐從手袋裡取出一個精巧的煙盒，抽出一枝煙，鮑聖武知道她要抽煙，急忙劃了根火柴，殷勤地為她點燃了煙。她吸了一口，吐出了煙霧，這讓她的黑眼珠變得更加柔媚迷朦，含情脈脈的。

唐戎生在心裡暗暗地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女人抽煙，他認為抽煙的女人總給人一種不端莊高貴的風塵感。

“ 租界的英籍警察局長薛偉德這人不識抬舉，郭老闆欲送給他一副精緻的金台面，全部用純金打造，用了二百兩黃金，碗盤杯碟匙筷一應俱全，豈料他卻拒收。” 消息靈通的許茂桐論着上海灘的時事和風雲人物。

“ 是啊，水至清則無魚。自古為官太清，最後都落得個下場淒涼。” 楚文岳贊同道。 

“ 沈雲飛警探長，沈鵬將軍的公子，年少有為，前途無量。他很有可能是未來的警察局長呢。” 許茂桐說。

驀然聽到沈雲飛的名字，唐戎生的心裡一動，但他沒有搭腔。既然女兒與沈雲飛無緣，那和他也再沒有什麼關係了。

“ 劉副市長今天怎麼沒來？” 鮑聖武問。

劉副市長名為劉霽群，出身顯貴豪門，風傳他將是下一任上海市長的候選人。唐戎生雖然和他不熟，但他知道劉家的兩位公子是他女兒唐雨姍的護花使者。女兒的追求者眾多，到底花落誰家，如今還是未知數。

將來女兒終歸是要嫁人的，唐戎生想，她肯定會在那一群追求者中挑選一個最優秀的做夫婿。

“ 劉副市長如今正忙着準備新房呢，哪裡有空？他就要迎娶續弦夫人了。你不知道嗎？” 許茂桐驚訝地問。

“ 這個，我不太清楚。” 鮑聖武頗感自己的孤陋寡聞。

“ 他的原配夫人剛病逝不久吧。這麼快就又續娶了？” 楚文岳問。

“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他愛上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非常為她傾倒。老房子着火，痴情越發不可收拾! 等到新婚之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啊。哈哈哈哈。” 許茂桐笑道。 

“ 哦，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

“ 好像叫唐雨姍。” 

唐戎生的頭開始發昏，也許是喝不慣香檳，他有點醉了，他凝視着許茂桐，問：“ 她叫什麼名字？” 

“ 唐雨姍，或者是唐玉珊？大概是吧。你認識這個女孩子？”

唐戎生愣愣地望着許茂桐， 神情古怪，半晌， 他搖了搖頭，吶吶地說：“ 不會，不會是這樣。”

他想，自己是真的醉了，眼前已經浮起好多個水紋組成的漣漪，影影綽綽的。他猝然站了起來：“ 我有點醉了，先告辭了。”

“ 別急着走啊，醉了就到隔壁休息室的沙發榻上躺一會兒，喝點醒酒湯。”

“ 不，不，不用了。” 唐戎生一疊聲地說，逃跑似的向門口走去。

目送唐戎生的身影急急忙忙地走出門去。眾人迷惑了片刻，鮑聖武帶着幾分錯愕，問道：“ 唐先生平日裡的酒量好得很，怎麼回事？才喝了一杯香檳就醉了？”

“ 或者是，剛才我無意說了什麼話得罪了他？”許茂桐也一臉疑惑。 

唐戎生心急火燎地向家中趕去。進了大門，一口氣衝上樓，直奔女兒的房間，房門裡靜悄悄的沒有聲音，女兒也許出去了。

他推開房門，出乎意料之外，女兒居然在裡面， 安靜地坐在梳妝檯前，久久地端詳着鏡中的自己，神態是少有的端莊。

“ 是你! 爸爸。你回來了。” 唐雨姍回過頭來，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唐戎生跨進門來，關上房門，盯着唐雨姍看。

唐雨姍挑挑眉毛說：“ 爸爸，你喝醉了？為什麼這樣奇形怪狀地看着我？”一抹飄飄渺渺的、淺淺的微笑浮現在她的唇邊。

女兒要結婚，他這個當父親的居然不知道， 還要等到外人來告訴他!

“ 姍姍，劉家的兩兄弟，與你年齡相仿，門當戶對，你在其中選一個做夫婿我完全贊成，可是你卻要嫁給。。。嫁給他們的父親？他比你足足大了三十多歲，你瘋了嗎？” 唐戎生走近女兒， 眯起眼睛來，心裡直冒火，痛心疾首地質問。

“ 沒有，我沒有瘋，我很好。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唐雨姍語調平靜地、不疾不徐地回答說。

劉家的那兩兄弟皆是紈褲子弟，不學無術，只會依靠祖蔭，吃喝玩樂。任選一個嫁給他，想等他哪天飛黃騰達掌握實權，夫榮妻貴，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 你不知道! 前任上海市長傅筱庵被刺身亡，就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情! 我希望我的女兒一生平安順遂，嫁得年貌相當的如意郎君，豐衣足食就好。不需要嫁給權貴高官，卻危險四伏!” 

女兒還年輕，只看到眼前風光無限，豈知前路茫茫，局勢瞬息萬變，深不可測。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何況老夫少妻，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夫妻難以白頭諧老，將來女兒很有可能淪落到孤獨終老的淒涼結局。這些女兒都看不到! 

“我願意嫁給誰，我就嫁給誰，你別來管我!” 唐雨姍任性而倔強地說：“ 爸爸，你說過，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是不是？我已經慎重考慮過了，我也已經答應他的求婚了。即使我嫁入衣食無憂的普通人家，你就能保證我一生順遂，與夫君感情和睦白頭諧老？婚姻本來就是不保險的。”

生逢亂世，如浮萍柳絮，充滿了變數，朝不保夕。但人生必要的險，是必須要冒的，風險越大，收益越大。

女兒的態度像是在火上澆了油，唐戎生整個心臟仿佛都燃燒了起來，他愕然地看着女兒那張年輕美麗的面龐，那張臉上的表情認真而莊重。

一陣輕響，唐太太帶着沉靜的神情，走進門來。凝視着丈夫，她低聲地說：“ 女兒已經長大了，我們早就答應過她， 她的婚事讓她自己做主。無論她做什麼決定， 我們都應該支持她。”

“ 你已經知道了？” 唐戎生茫然而迷惑地望着妻子。

唐太太點了點頭。

既成定局，唐戎生只得長嘆一聲：“ 姍姍，你已經是大人了。終身大事，你自己做的決定，你就要負起責任來。你的人生就要進入下一階段了，將要為人妻，為人母。我們做父母也只能為你祝福，未來的路就靠你自己去走了。” 

唐雨姍垂下長睫毛，眼睛裡閃動着淚花，再次望向父母的時候，她充滿感情地說：“ 爸爸媽媽，不管將來怎樣，我永遠是你們的女兒，永遠地敬愛你們。”

父母離開之後，唐雨姍像是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她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小憩片刻。

那個俊美若仙的影子，又朦朧地泛起心頭，伴隨着辛酸的感覺。只有他，才是她在世上唯一真正想嫁的男人。可是，如今已是絕然無望。

既然抓不住天上的浮雲，那她就要抓住實實在在的東西，權力和財富，趁年輕，越多越好。等她成了上海灘呼風喚雨的人物，還有什麼可擔心害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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