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侯孝賢:老婆永遠在罵我賺不到錢(ZT)
五歲那年,侯孝賢爬到牆邊一顆龍眼樹上偷果子。風在動,樹在搖。他一邊吃,一邊警覺地觀察周圍的一切。這個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明顯感覺到時間和空間,感覺到一種寂寞的心情,就好像有一個角度突然都停了下來。這就是電影的一種感覺,那是主觀的,同時又是客觀的。你在這個狀態里看這個客觀世界,已經有一個情調了。”
聶隱娘站在古樹上,閉着眼睛,用聲音判斷周圍的狀況。雲一遮,風起,她感覺到變化,嗖一下落地,只一招,殺人於無形。
多年後,侯孝賢把自己的經驗嫁接到聶隱娘身上,拍了一部特別不像武俠片的武俠片——潑墨山水,古樸詩意。習慣了西式敘事的普通觀眾大罵看不懂,而很多影迷卻捧之為經典。
這就是侯孝賢。打從八十年代初《風櫃來的人》開始,他就一直背對觀眾,任性地拍自己對人世的感受,從來沒有變過。
“電影有太多種。我的電影的形式是很個人的,我喜歡怎樣就怎樣,所以不是一般人或者所有人能理解的,這個一點都不勉強。如果電影不掙錢,那找下一個願意投資的人,直到沒人給錢為止,就這麼簡單。”
所以,討論侯孝賢,不能把他放在大眾娛樂的範疇里。他存在的意義,是告訴中國電影人,也是展示給世界電影人,電影還有另一種可能,電影還可以這麼拍。他雖然長在台灣,卻是最中國的一個導演。他的電影,是中國古典詩詞歌賦的傳統,有自然天成之氣,就像馬致遠的詩,齊白石的畫,沈從文的文。而他本人,也像是一個行走於現代的俠士。
上篇•其作:詩意、蒼涼
很多人最早認識侯孝賢,可能是從《風櫃來的人》開始。從此,固定機位、長鏡頭、詩化敘事、蒼涼基調成為他電影的標籤。
其實,在這之前,片場學徒出身的侯孝賢和攝影師陳坤厚合作,輪流署名,拍過一系列瓊瑤式愛情喜劇,《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在那河畔青青草》……用的是鍾鎮濤、鳳飛飛這些當年紅星。後來侯孝賢總是開玩笑,強調他也曾是一個賣座導演,商業電影的那些門道全都懂。
80年代初,台灣新電影風潮悄然而至。那時候,侯孝賢和留洋歸來的萬仁、曾壯祥、楊德昌等人很要好,經常聚在一起聊天。學過西方電影理論的海歸們談了很多觀念,這把“本土派”侯孝賢搞得很糊塗,他寫了《風櫃來的人》,卻困住了,不知怎麼拍才好。有一天,編劇朱天文建議他讀沈從文的書,由此找到了精神上的知己。
“沈從文的作品生動感人,尤其是他對家鄉、對生死的描述,一下子打開了我看待外部世界的視界。我突然發現看世界的角度、視野還有這麼多、這麼廣。那時每天在現場,我會一直跟攝影師說,遠一點,退後一點。”
這是一種主觀又客觀的,無喜無悲的眼光,表現在作品中,不見強烈的喜劇衝突和邏輯結構,只有人物、環境,緩而靜,散而淡,像那首古詩一樣。“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到最後,“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電影和人生,一股蒼涼餘味。
侯孝賢說,幸好自己是白羊座,比較熱情一些,不然,那種蒼涼味不知要到什麼地步。
他從小就被教書的父親從廣東梅縣帶到台灣,雖然很快就融入了,但外鄉人的感覺總是在。十三歲那年,父親因肺病去世。在沒人管束的青春階段,他的主要生活就是看武俠小說,想各種辦法逃票看電影,偷家裡的錢賭博,打架混黑道。到了十八九歲,母親和祖母相繼去世。這些事,影響了他後來的整個創作心緒。
“沈從文筆下的死是在陽光下的死,看起來是沒有一點悲傷的,但那其實就是一種蒼涼。”
侯孝賢回憶,母親脖子上有一道疤,小時候不敢問,後來姐姐告訴她,母親自殺過。“後來我想很正常,我父親算是老家很有名望的人,到家裡求父親謀職的親戚朋友很多,我母親就一直照顧這些人,時間久了心理一定會有些疲憊。就像張愛玲會寫出蒼涼的小說,她小時候父親娶了一個後母,她有被父親關起來之後又逃出來的經歷。從小對家庭的記憶,無形中會讓一個人對看人世形成一種角度。”
“每個導演都有一個家庭背景,在成熟以後,或者用文字或者用電影的形式呈現出來,但都不會脫離這個自己的背景。王家衛上海想象的氛圍,華人導演沒有人可以超過他。王家衛的父親經常出入在夜總會,上流社會的社交場合,這是他的家庭氛圍。”
從《風櫃來的人》到《聶隱娘》,三十多年過去,侯孝賢電影的題材和形式在變,但蒼涼的底色一直都在。隱娘處在盤鎮割據的唐朝,成為政治鬥爭的一枚棋子。道姑從小把她帶走訓練成殺手,出師後命她回家殺自己青梅竹馬的節度使表哥。隱娘不是一般的刺客,她下不去手,最後選擇遠走。片尾一鏡,枯黃山色中,看着隱娘走遠,侯孝賢還是一直未變的那個侯孝賢,他的孤立無類,都在那個背影中。
下篇•其人:俠義、真實
侯孝賢發掘過三個女演員。他對女人的品位就是他自己的品位——古典、隨性、真實、俠義。
最早是辛樹芬。她那時還是學生,在街上閒逛,被侯孝賢跟蹤了很遠。“她有早年時代女孩子的氣質,非常古典。當時我沒有打算讓她出現在每一部電影中,只是在《童年往事》中有一個非常短的鏡頭。但我發現她非常自然熟練,演戲從來不緊張 ”可惜,《戀戀風塵》、《尼羅河女兒》之後,辛樹芬就去美國找他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相夫教子了。後來,因原定女主角伊能靜拍《悲情城市》時失蹤,侯孝賢又找辛樹芬替補拍了這最後一部電影。
伊能靜是侯孝賢從電視上看到她的報道,她從日本回台灣,是個背景很奇特的新人歌手。侯孝賢找她拍《悲情城市》,跟梁朝偉搭戲,簽了合約,說了戲。還有兩個禮拜開機,伊能靜不辭而別消失了。那時候,她有一個36歲的圈外男友,一年多沒聯絡,有晚突然打來電話說想她,她就不顧一切地黃了劇組。侯孝賢對經歷特殊的人有興趣,這麼一個不靠譜的女孩,他後來還是找她拍了《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還把她在日本的失戀情感寫進了《千禧曼波》裡,讓舒淇演。
舒淇是第三個,也是侯孝賢最鍾愛的一個。她已經演了《千禧曼波》、《最好的時光》、《聶隱娘》,未來還有可能繼續被侯孝賢用。舒淇和侯孝賢一樣,都是白羊座,隨性、真實、骨子裡硬,有俠義之氣。侯孝賢經常當着媒體的面誇她。
了解舒淇的人都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不好,從小叛逆,經常打架,被父母拿着棒子追。長大後賺錢養家,活得十分獨立。“她小時候也是在台中混,非常不容易,什麼都敢,但她內心又非常慈,人非常好,很難得的。那時候我看了電視上她拍的廣告,感覺這個女孩子不錯,就聯絡她的經紀人文雋。她來的時候說,你是大導演,我知道,聽說脾氣很壞什麼的一堆傳說。她就跟我槓,一來有這個勁。”
《聶隱娘》可以說是為舒淇量身定做的,除了她,侯孝賢也想不到誰能演。“聶隱娘這個女人蠻特別的,我感覺她特別像舒淇。聶隱娘的故事講的就是舒淇的童年往事,她曾經的處境,她曾經的情感。她這次來演聶隱娘,好像回放了一遍自己。她的表演中有某種悲傷,所以聶隱娘這個角色從頭到尾都沒有笑。”
舒淇幾十年沒變。“不是外貌,是她的人格、內心。對我來講,她是很標準的女俠,所有人都喜歡她,因為她對人一點都不假,非常真誠。”拍《聶隱娘》前期籌資困難,她主動降片酬,還要給侯孝賢投資。在講究圓滑處世的娛樂圈這麼多年,她還是經常憋不住心事要直言,比如前兩年為挺甄子丹被網友翻出陳年裸照。就在前不久,台灣主持人陳文茜採訪侯孝賢時話風有些輕浮,她直接了當地發微博表達不滿。
周圍的人也都知道,侯孝賢也是一個又真又仗義的硬骨頭。而且,年輕時脾氣很火爆。早年,楊德昌找不到投資,他抵押自己的房子,拍出了超級蝕本的《青梅竹馬》。童星顏正國犯法入獄,他去找馬英九求情。《悲情城市》意外賣座,他把自己的分紅拿出來,讓錄音師杜篤之和剪輯師廖慶松升級設備,兩人都成為後來各自領域的教父級人物。
關於侯孝賢的傳說還有很多。他自己就爆料過,“以前拍戲,兒子剛剛出生,抱着一直哭不停,劇情是這樣的。那個演員抱着,我說你掐一下他屁股他就哭了,他不敢掐,因為是我的兒子。幾次拍不成,我不自覺氣得一捶,骨頭就裂了。”張震說,“侯導拍戲,全場鴉雀無聲,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一方面是大家都很尊重他,一方面是聽說侯導拍戲發生過的一些事情。拍《最好的時光》,有一天,他的手是包起來的,大家都不好意思問,後來聽人家說,有一天導演在家裡想戲,不開心,往門上錘了一下,手就受傷了。”
法國名導奧利維耶-阿薩亞斯(張曼玉前夫)曾拍過一部侯孝賢的紀錄片,結尾,侯孝賢對着鏡頭袒露他對原始的、雄性的、狗咬狗的世界的懷念,“黑社會,是雄性表徵,比較浪漫,比較直接。我總感覺,在自己成長的地方,沒有做到最頂,沒有變成城隍廟那個地方流氓的頭,你會一直感覺不足。男人嘛就要像個男人。現在男人越來越中性。以後女性一定是要比男性強的。而我還是比較懷念那個雄性的世界。”
因為有小時候混道上,中途和過往一刀兩斷轉務正業的經歷,侯孝賢的骨子裡一直保留着義氣、浪漫、雄性這些東西。而他一直以來汲取的養分,又來自來自線裝古籍、武俠小說、布袋戲、歌仔戲、地方民歌、沈從文、張愛玲、陳映真、汪曾祺……這種隱而不露的傳統文人氣正好和白羊的火爆氣中和,從而成就了風格獨特的侯孝賢。他是台灣的,也是中國的,更是東方的。
侯孝賢后些年的計劃是繼續拍唐朝,“那是一個男剛女烈,非常輝煌,非常開放、自由、浪漫的一個時代,非常令人嚮往。”具體拍什麼?“你拍的就你自己一個人,不管舒淇、張震,對我來講都是一樣的人,就是一個本真。”
對話侯孝賢:老婆永遠在罵我賺不到錢
搜狐娛樂:《聶隱娘》的武打戲非常寫實,沒花招,這是你認為的那時候人的打法嗎?
侯孝賢:高中我看非常多的電影,那時候日本的武俠片也很多。日本的武士道從古時候到現在一直在,不像咱們中國刀劍這些已經變成表演性質了。我拍的時候感覺還是要寫實,要有個地心引力。
搜狐娛樂:電影為什麼剪那麼短?有粉絲覺得沒過癮。
侯孝賢:拍的不好的你剪來幹嘛呢?跟自己過不去嘛。所以不好的就剪掉。
搜狐娛樂:你跟編劇朱天文合作這麼多年,是因為彼此性情接近嗎?
侯孝賢:沒有。因為她的文學底子太厲害了。她的表達是文字,我的表達是影像,這兩個東西都是間接的。要看過卡爾唯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你就知道,他專門講小說的,他說深度是隱藏的,在文字跟文字之間,表達你能聽明白跟意會的某種內容,某種描述。不是每個人看了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的小說不可能這樣。
電影其實一樣。雖然影像是那麼清楚,但是它隱藏的意思還是一堆。你隨便拍一個人,很過癮,別人的角度跟看法不見得跟你一樣。你假使能夠還原到他(她)某種真實的時候,那大家解讀都不一樣,而且會很感動,他們都似曾相似,他的身邊的親戚、朋友、家人,可能某一部分是跟這個類似的。所以我感覺這個所謂共通性,是在一個文化的層次裡面,甚至於這個文化在國外他們都能理解。我的片子基本上是這樣,它不是那麼直白到沒有空間,你太直白以後,有些人就是平的,沒辦法想。
搜狐娛樂:現在娛樂環境下,感覺很多導演都很掙扎,比如台灣新一代的鈕承澤、魏德聖。而你自己總是那麼從容淡定。
侯孝賢:鈕承澤跟魏德聖都算不錯的了,他們的掙扎是必然的。為什麼呢?就是票房嘛。為什麼要票房呢?坦白講,你拍個三部沒票房,不可能有人找你的。我們那個年代不一樣,押房子賣房子是常有的事,楊德昌拍《青梅竹馬》我也是幫他找啊,後來能回收嗎?都沒的。那時候靠的是一股傻勁。
他們現在更清楚了,你拍一個非常大的票房,起碼後面可以有三部吧。但是現在有一個做法,我一直想做,就是帶年輕人拍。因為現在數位時代,可以把所有東西的成本減低。你拍非演員,不要一直想着要拍舒淇,要拍誰拍誰,這樣子壓力太大。就像我們以前一樣拍的都是非演員多,你才能夠投入,這樣你的導演的本質才能夠慢慢形成。
記者:那像張藝謀、陳凱歌這些已經功成名就的導演,他們現在還在努力迎合觀眾,你覺得這種必要性大嗎?
侯孝賢:怎麼辦呢?錢每個人都愛吧。每個人都想成功,有票房,因為背後是很大的錢,對不對?而且你要養班底。那就看你自己對錢的概念。我是永遠賺不到錢,老婆永遠在罵我的,因為就賺一點,都分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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