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历史最前列的政治家 杜高 他结束了我的苦难 我今年85岁。1930年我出生在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家庭。我的父亲是一位老共产党员。抗日战争爆发那年我7岁。父亲投身抗日救亡工作。我是在抗日的烽火中成长的一代人。时代环境和家庭影响,使我从小就接受左翼文化和进步思潮的熏陶,12岁我就参加了党领导的抗日救亡演剧活动。意想不到的是,1955年反胡风运动的风暴,改变了我和几个年轻朋友的命运。因为我当时和胡风赏识的作家路翎同在青年艺术剧院创作室工作,我很敬重他,路翎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被公安部逮捕,我和几个朋友立即被指控组织反革命小集团,配合胡风集团向党进攻。我们被当作"肃反"对象隔离审查。路翎是一位文学天才,他有优良的品格。1952年,我们的待遇由供给制改为薪金制,路翎的工资被评为每月200多元,在当时很高。他主动向组织上退还工资,只留下20元生活费,他说每月还有一些稿费收入,生活够用了。每当我看到今天的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员,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路翎,这样一个人居然被打成"人民公敌",在监狱里被逼得精神错乱。实在不公! 就在我被禁闭的日子里,另一位富有正义感的剧作家吴祖光,为我们鸣不平,他认为,把一群可爱的青年人当作反革命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没想到,他这些话已经触动了最高权力的威严。 1957年,凡是对"肃反"不满的人,都被打成右派。党再三动员吴祖光提意见,他诚恳地说了一些话,结果被打成戏剧电影界头号右派分子,灾难再一次降到了我和几个朋友头上,我们都被划入以吴祖光为首的"二流堂""小家族"右派集团,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遭到声讨和 批判。 1958年4月,我和青年剧作家汪明被关进半步桥监狱,从此开始了长达12年的劳动教养生涯,汪明惨死于劳改农 场。文革开始后,我们的罪名又升级了,吴祖光再次被批斗,《人民日报》发表大批判文章,"二流堂""小家族"的后台老板由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夏衍变成国家 主席刘少奇了。 1969年12月发布1号战备令,我由北京市公安局押送回原籍长沙,交由群众监督,在街道劳动。 直到1978年9月,中共中央"五十五号文件"发到全国,我这个还在街道上做工的右派分子,听到一声震动魂魄的春雷。1979年春天来临,我果然接到中国剧协的通知,他们已帮我办好户口迁移手续,我可以立即回京了。 我一无所有,夹着一个铺盖卷,悲喜交集地回到离别了24年的戏剧工作岗位。我已经从一个有生气的青年变成一个衰颓的50岁的小老头了。当我走进吴祖光的家,握着瘫痪的新凤霞大嫂颤抖的手,拥抱着还健在的老朋友们,我们放声地痛哭了起来。 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在1/4个世纪里的遭遇。它埋葬了我的全部青春年华。 我那时还全然不知道为把我们从黑暗的深渊里救出来,一个伟大的人物进行了多么英勇无私的斗争。直到20世纪90 年代,当我读到难友戴煌写的《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一书后,才听到了耀邦同志那"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的惊天动地的声音,我的心震撼了。当我读到在耀邦同志的促进下,为吴祖光、为我、为"二流堂"的人们平反改正的叙述时,我禁不住感动得泪流满面。可惜这时,耀邦同志已过早地离世了。 走在历史的最前列 在以个人迷信为特征的专制时代终结,改革开放新时代开启的重大转折时期,胡耀邦是走在历史最前列的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他坚定地认为,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从精神上解放亿万中国人民,推进党的事业发展,必须从思想路线和组织路线,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同时进行彻底的拨乱反正。他在思想理论上冲破"两个凡是"的束缚,回归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组织上全面落实党的干部政策,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他顶住压力,首先平反了1976年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给全国人民以巨大政治鼓舞,接着为在文革中蒙冤的老干部们一个个恢复名誉,先后平反了彭德怀案、陶铸 案、六十一人叛徒案、二月逆流案……这一连串的重大冤案的平反,有力地伸张了正义。而更艰难,更具广泛社会震撼力的,是为55万个右派分子改正。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次政治大解放和精神大解放,它的历史意义是极其深远的。对于中国文艺界,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平反,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案和吴祖光"二流堂" 右派集团案的平反改正,产生了几乎是颠覆性的影响,推动了更多冤假错案的平反,改变了整个文艺界的政治面貌。与此同时,耀邦更大刀阔斧地领导了全国各个领域的冤案平反,解决了少数民族地区和国民党时期军政人员遗留下来的旧案,更为地主富农分子全体摘帽,宣告这个特殊的群体回到人民当中,不再受政治歧视。今天回顾历史,完成这么艰巨复杂的平反冤假错案和消除历史积怨的工作,都是为着把中国推向一个和谐民主的现代公民社会的重大举措。这需要有多么远大的政治视野和多么深邃的政治见识,多么宽阔的政治胸襟和多么宏大的政治魄力,需要有一颗多么深沉的热爱人民的崇高心灵。唯有胡耀邦,这位14岁就献身革命,经受烈火锤炼的勇士,才有承担这个历史重担的胆识,完成这个重大历史使命的魄力。以他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和崇高的责任感,成为终结一个旧时代开启一个新时代的历史英雄。 探索领导文艺的新途径 在中国的政治家中,胡耀邦是一个最具有人性魅力和个性魅力,而使人永远难忘的人物。 我第一次见到他并听他讲话,是在1952年8月。那时他刚调来北京担任团中央第一书记,我那时从朝鲜前线回来,留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工作。青年艺术剧院直属团中央领导,院长由团中央书记廖承志兼任。8月里的一天下午,胡耀邦忽然到剧院来了。事先也没有通告,也没有布置开欢迎会。只听见院部的秘书伍平扯着嗓子喊:"大家快到院部小礼堂来呀,团中央的领导来看我们啦!"剧院的年轻人从楼上楼下纷纷跑进小礼堂,围着耀邦同志,他笑嘻嘻,和大家亲热地拉着手。他哪像一个大首长呀,大家鼓掌欢迎他,伍平搬来一张木头凳,请他坐。他站着,热情洋溢地挥着手,对大家说:"青年艺术剧院是最有希望的剧院,你们是最有前途的文艺工作者,因为你们的每场演出都是为青年服务,青年是我们祖国的希望,所以我们做青年工作的人是最光荣的!"这几句话深深地留在我们心里,几十年都没有忘记。大家热烈地向他鼓掌,耀邦同志也越说越激动,先是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后来就索性跳到凳子上了。剧院里的年轻人就议论开了:胡耀邦和别的领导人不一样,他不像大首长,还是当年的"红小鬼"。这就是耀邦的本色,他激情如炬,葆有一颗永远年轻的赤子之心。 1980年2月12日和13日,我又一次见到耀邦同志,并聆听他的讲话。粉碎"四人帮"后,文艺界从"左"的精神压迫下解放出来,创作了许多催人泪下的优秀作品,但也出现了一些一时还不被人们理解的,尖锐地触及社会矛盾,揭露现实黑暗的作品,它们引起了文艺界的激烈争论。话剧《假如我是真的》(又名《骗子》)、电影剧本《在社会的档案里》和《女贼》,都因为写了干部的权力腐败,揭露了权力部门的不正之风,引起一些人的不满。这些题材是我们过去的作品从未接触过的,它们引起人们惊异是很自然的。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文艺领导部门应该抱着怎样的态度,采取怎样的方法加以引导。耀邦建议,不忙禁演,不忙批判,也不忙做结论,要营造一种和谐、友好的气氛,让不同意见的文艺家们坐在一起,平等地、自由地、各抒己见地交换意见,尽可能求得认识上的一致。一定要坚决摒弃过去那种戴帽子、揪辫子、打棍子的恶劣做法!于是,在中宣部的领导下,中国剧协、作协、影协联合召开了"剧本创作座谈会",会议结束时,耀邦同志在京西宾馆大礼堂做了两个半天的长篇讲话,文艺界1000多人聆听了他的讲话。在这篇讲话中,他分8个论题详尽地阐述了文艺工作者要正确地认识社会现实、文艺创作的题材无比宽阔、文艺作品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要培养一支敢想敢干、百折不饶的文艺创作大军。他指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需要有三个高峰:思想理论高峰、科学技术高峰、文学艺术高峰。他挥动手臂,充满信心地说:80年代是我们向四个现代化迈进的开始,也是文艺界向新的高峰迈进的开始! 最难忘记,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是在这个会场上,他以党的领导人的身份,用响亮的声调、激越的情感,向大家庄严宣布:"我们的党要发誓,坚决不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把作家打成反革命!"会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人们热泪盈眶,庆幸那个借文艺批评之名对作家实行残酷迫害的可怕年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我还被一个场景所感动,当说到"四人帮"对作家的迫害时,耀邦丢开讲稿,转头对坐在身旁的周扬说:"什么四条汉子啊,四条好汉嘛!"我看到周扬顿时眼眶里闪动着泪光。 时间过去35年了。耀邦的讲话和他对文艺工作者的情感仍然深深地感动着我。这个座谈会的历史意义,在于耀邦对党在文艺领域的历史错误的深刻反思,并认真总结经验,探索一条新的途径,改善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他极力倡导的营造民主和谐的气氛,开展平等自由的讨论,以团结不同观点的广大文艺工作者,共同促进文艺事业繁荣的方针,今天仍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这是耀邦同志对党的文艺事业的贡献,更值得今天的领导部门认真思考和学习。 (作者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书记处原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