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延安朝圣记(二) 金唢呐2011-8-27 导游小姐讲起红色党史来真是不含糊,人家可不是照本宣科,不仅内容翔实、形式活泼,里面还夹杂了不少野史趣闻、八卦传说,把我们的宣传部长、马列教研室主任激动的要请人家去大学里开讲座。而且人家也不是尽拍共产党毛主席的马屁,偶尔也来点“异见”。比如路过延河的时候,她就指着河水说,“据老人们讲,当年延安整风的时候这里面比煮饺子还热闹,尽是跳河自杀的。”说起南泥湾,她也承认说红军刚到陕北时条件艰苦,靠着种粮食棉花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所以头两年种的是鸦片,不过红军自己从来不碰,边区人民也不抽,把这些糖衣炮弹全都打到敌人那里换钱去了。以後红军站稳了脚跟後,再也没种过那玩意儿。 尤其是提到刘志丹的时候,她小人家简直就是义愤填膺,气不打一处来,代表延安人民说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据她说,党中央毛主席是有愧于延安人民的。如果没有刘志丹,什么中央红军毛主席,早他妈的完蛋了。可毛主席这厮可真不够意思,站稳脚跟後就把老刘给做掉了。刘志丹死後当地老百姓把尸体抬回家,发现子弹是从後面打来的,与敌人无关。“为啥咯毛主席在解放後回韶山回井冈山而就是不敢回延安?就是怕俄们(陕北话,我们)延安老百姓为老刘的事儿问他要说法!”这又是P话,毛主席真要是回延安看看,延安的汉子婆姨们磕头喊万岁还来不及,还敢要说法?鬼才相信。 别以为老区人民朴实憨厚,实际一接触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去过不少红色旅游景点,那里的人民宰起人来,刀子一点不比其它地方钝。就拿这延安来说,刚一下车导游就告诉大家路边的野花不能采,路边的大枣不能买。那些大枣看上去饱满光鲜,可实际上都是经过浸泡染色处理的,跟当年领美国救济面粉一样,“吃下去肚子会痛的”(注1)。而且信誓旦旦地给大家打保票,意思是请同志们相信俄,俄是土生土长的延安人,是吃延安的狗头枣和小米长大的,延安的土特产“谁个劣,谁个不列劣,谁个最甚,谁个稍次,谁个要买,谁个要砍价,婆姨俺都有极明白的计算,失误的时候极少。”(注2),并说明要带同志们去一个正宗国营商店,东西又好又便宜。 导游走一路说一路,只要看到有人买东西就上前一说二劝三恐吓,生怕大家把钱花在了路边。最後把我们领进一家旅游定点商店,忽悠着一车人大包小包买了七八千元的礼品,把导游乐得嘴巴都快裂到耳跟子上了。因为据说按常规操作,导游本人将会有有20-30%的提成。等以後进了延安的超市一看,一模一样的东西竟然贵了百分之二三十!路边那些头包白毛巾的小贩也不含糊,同志们中有一砍价高手,生生把价钱砍下一半,可五斤大枣回去一称只有四斤多一点。从此该同志自信心严重受挫,算是从理论到实践,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从南京到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 对于我党来说,延安十年无论怎样评价也不过分。按照官方的说法就是,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从此脱颖而出,我党也因此进入了成熟期。具体说,就是确立了毛主席的绝对权威,真正的做到了“统一思想、统一意志、统一步伐、统一行动”,从根本上解决了“共产党里到底谁说了算”的问题。毛主席也彻底告别了朱毛红军、三人团成员时代,再也不是“朱毛朱毛,就是猪身上的毛”,成了我党唯一的、铁打的、终身的、任何人无法撼动的领袖(按照故宫博物馆馆长的说法,“撼”在这里显得厚重)。我感觉延安这地界也确实不同凡响,一下火车就隐隐感到有某种气场存在。让人觉得心潮澎湃、狗血沸腾。 第一天早饭,我们是在杨家坪附近的一个定点餐厅吃的自助餐。说起来怪了,本来是普普通通的小米粥,好像还有一股陈谷子味,可同志们却喝得津津有味,居然还吸溜得吱吱作响,而且餐厅里到处可以听到类似这样的对话: “延安的小米,可要多吃点呦!” “我已经喝了三碗,还要再盛一碗呢!” “延安的小米真香啊!” “那是,延河水煮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若以为红色景点旅游都是党政机关事业单位组织的公费旅游,那就大错特错了,套用一句官话,就是“低估了人民群众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感情”。据我观察,游客里确实还有部分是个人掏腰包来的,花的是自家的银子,老中青都有,以老年人居多。也有私营公司老板带队来的,没人要求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自愿。那些唯利是图、一毛不拔的资本家照样肯为下属出钱接受革命教育。据说延安现在每年红色旅游的收入一个多亿,官员们的公款旅游当然是大头,自费掏腰包或者私营公司组织来的也有,而且有不少还是回头客,有的甚至是定期来朝圣的常客。 这次我在延安就碰到过一群这样的“常客”。大概有三四十人,女多男少,面色凝重,目不斜视,不像是来旅游,而是来完成一个重要的使命。他们的穿戴朴素但不大方,皮肤又黑又糙,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出大力流大汗、靠着出卖体力讨饭吃的群体。其中七八个人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放着水果、鸡蛋和馒头,馒头上面还“镶嵌”个大枣,这在农村过节时常见,象征着喜庆吉祥。据他们说这些贡品都不是买的,水果是自己种的、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馒头是头天晚上用新茬麦子磨面蒸的。 这帮人每到一个重要的景点,如杨家岭毛主席纪念馆、枣园纪念馆,根本不进屋看,而是首先由领头的长者手提贡品放在前面,然後齐刷刷地在院子里跪下,眼睛半睁半闭,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好像是方言,而且是自己编的词,只是语调跟“腊月十五庙门开,人头马脸站两排,阎王老爷台上坐,大鬼小鬼莫进来。”差不多(注3),给人一种咒语的感觉。他们(主要为她们)念什么虽然我听不清楚,我认为很可能他们想表达类似“革命山门次第开,革命左派站两排,伟大领袖台上坐,贪官污吏滚下台”。可跟他们一起朝拜的、为他们叫好喝彩的不都是些贪官污吏么?再说,毛时代也不准农民随便进城啊,那叫什么?“‘盲流’!你听听,还盲流呢,离流氓不远了”(宋丹丹《超生游击队》台词) 念完咒语後全体起立高歌一曲,尽管个个五音不全,但细听还是听得出来,是那首“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扯着脖子在喊。如果我是组织者的话,我会选那首《想念恩人毛主席》,歌词就三句:“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啊,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注4)。这首歌我认为是一首藏传佛教音乐风格的歌曲,简单易学不说,重要的是不会跑调,只是当年被红卫兵唱成了高亢抒情味道。其实完全可以唱得平和缓慢,演唱时每人再发个木鱼,一边唱一遍敲打木鱼,效果一定会很好。 唱完颂歌後人家拂去膝盖上的泥土,仍然是面色凝重,目不斜视,奔到下一个景点去继续重复这些动作。这种虔诚和执着,现在除了在革命圣地,大概只有在传销组织里面可以看到。 早饭时在餐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发现了有近二十几位同志,穿着举止很是不同凡响。一般出来玩穿得都比较随便,可他们这一行人都是一样的服装,一看就是强调团队精神的公司职员:白衬衣黑领带,下面是灰色的西服裤,脚踏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左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位置也都差不多。佩戴毛主席像章在红色旅游景点极为常见,我们这个团一上车导游就给每人发了一枚,只不过是有些人戴,有些人揣在了兜里。吃饭也不像我们坐的那样散,而是集中在两个大桌子旁,有两个老总模样的人坐在那里不动,交代给下属去打饭。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老板领兵往西行”(注5)原来这是一家国内沿海地区小有名气的私营公司,老板带着中层干部,前来学习延安精神。这家公司的情况我听说过一些,它的发家史和国内很多私营企业都差不多,先是把一家国营工厂巧取豪夺变成了自己的财产,然後四零五零买断工龄让那些没有竞争力的工人下岗滚蛋,再靠着坑蒙拐骗、偷税漏税、污染环境、行贿官员、压榨工人把同行挤垮,现在开始大肆提倡文明办厂、诚信经商、公平竞争,据说老板现在的家产已经有十个亿。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来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不怕困难、不怕失败、百折不挠的延安精神,提高企业凝聚力。 他NND我就不明白了!毛主席为之奋斗了几十年、并牺牲了九位亲人,不就是为了把私有制干净彻底的消灭掉么?“消灭一点,舒服一点;消灭得多,舒服得多;彻底消灭,彻底舒服”(注6)我看那老板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难道这些他会不知道?他听到毛主席三个字,应该浑身发抖(或者满腔仇恨)才对,怎么会那么虔诚地来延安朝圣?而且不但自己来,还带着下属来,生怕下面的人不知道“剥削有罪”“造反有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後来我问了一下导游,说这种情况在延安并不少见。我看到的只是“小巫”,不过只有二十来个人。她接待过的“大巫”有几百人的,黑心资本家带着账房先生、工头,以及被压榨被剥削的包身工一起来,一下子租了五六辆旅游车,非常壮观。 贪官污吏、资本家、黑包工头、反动学术权威,以及底层受压迫受剥削的工农群众都主动跑到延安来朝圣,这不是见鬼了吗?难道这就是中国人所特有的生存智慧——难得糊涂? 【注释】 注1:摘自《毛主席语录》:嗟来之食,吃下去要肚痛的。 注2:篡改自《毛主席语录》:农民的眼睛,全然没有错的。谁个劣,谁个不劣,谁个最甚,谁个稍次,谁个惩办要严,谁个处罚从轻,农民都有极明白的计算,罚不当罪的极少。 注3:“大鬼小鬼莫进来”的版本很多,比如“门神门神挂起来,大鬼小鬼莫进来”、“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莫进来”等 注4:文革歌曲《想念恩人毛主席》 注5:篡改自京剧《空城计》唱腔: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注6:摘自《毛主席语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