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一休(七) 一休十三岁时,转入东山建仁寺学习汉诗。 当时的日本禅僧盛行作汉诗、汉文,也就是所谓的“五山文学”,算是江户时代儒学兴起的先驱。 日本的皇室、贵族也以能写汉诗为荣,如果连首打油诗都芻不出来,就没脸出门了。 日本人写的汉诗多是七绝,四句二十八个字,用的都是汉字,也讲究点儿韵脚,相对而言比较好写,有的就是大白话,中国人读起来也不费劲,当然和李杜的诗是没法比。日本人写的词则很少了,大概是词的字数有变化,没有在中国生活过的日本人缺乏中文的文化背景,把握不住词的神韵。 一休十三岁才开始学汉诗,应该说有点晚,不过一休给自己订下“一日一诗”的课业,进步相当快。 一休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狂云子”,他写的汉诗集就命名为《狂云集》。他的诗在在都反映出他这种“狂”。 一休的弟子将一休生平写的诗搜集起来,编成《狂云集》。《狂云集》收诗六百六十九首,遗补的《续狂云集》收诗一百五十四首、法语八首、号类四十九首,合共八百八十首。当时已经有人称这本《狂云集》为一休的“诗传”,因为这些诗如传记一般记述了一休自己的生平,读其诗如见其人。 一休十五岁时作了一首《春衣宿花》汉诗。 “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 枕上香风寐乎寤,一场春梦不分明。” 大意是:樱花时期,赏花人陶醉在诗情中,花开花落的百花,给天地带来清净空气。花香在枕边飘荡,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都分不清了。据说当时的京都文人给予极高评价,令这首诗脍炙人口。 不过这首诗里用了两个“春”,与中国古诗中不用重字的诗理不符。诗坛的同学们以为如何? 一休十六岁时,遭遇了一桩左右他一生的事件。事件发生在夏季某日,建仁寺办法事的席上。有一名代住持说法的高僧,不但不讲道说法,还高谈阔论起禅僧的出身门第以及禅院格式与法系,最后更声言出身卑微的人没有资格当官寺住持云云。不等对方说完,一休便掩耳离去。事后,一休作了两首汉诗给老师看。其一: “说法说禅举姓名,辱人一句听吞声。 问答若不识起倒,修罗胜负长无明。” 大意是:讲经说法时,为何要列举禅僧的出身家世。听到对方贬斥别人,实在惊讶得哑口无言。问答时若不按程序进行,那就如同阿修罗争胜负,不可救药。其二: “犀牛扇子与谁人,行者卢公来作宾。 姓名议论法堂上,恰似百官朝紫宸。” 老师看了这两首诗,安慰一休说:“三十年后,禅僧的恶习也会改进吧。你不要太急躁,耐心等着。” 一休的汉诗集《狂云集》收录了这两首诗,还特别记载:“今世山林丛林之论人,必议氏族之尊卑,焉是可忍孰不可忍乎,遂写前偈以揭示四方,谁敢击节其偈曰。”看来,恶习不只持续了三十年,大概直至一休过世前都旧态依然,毫无长进。 1441年的“嘉吉之乱”是一休宗纯一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播磨守护赤松满佑杀死室町幕府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史称“嘉吉之乱”。乘此幕府危机,日本全国战乱频起,并出现农民起义高潮。在战乱和社会动荡中,一休颠沛于各小庵之间,经常借居农家,亲身体验到战乱给人民带来的苦难。 “嘉吉之乱”翌年,他暂居丹波国让羽山尸陀寺。此寺是弃置因战乱和疫疾而死的尸体的地方。一休描绘其凄惨景象道: “吞声透过鬼门关,豺虎踪多古路间。 吟杖终无风月兴,黄泉境在目前山。” 1460年,因欠收发生全国性大饥荒,加之疫病流行,城市内死者无数,京都附近的鸭川竟因死尸堵塞而断流。但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将军足利义政与其妻日野富子却不顾人民死活,大兴土木,宴饮达旦。六十七岁的一休目睹此情,很是愤慨,把义政和富子比喻为唐玄宗和杨贵妃: “暗世明君艳色深,峥嵘宫殿费黄金。 明皇昔日成何事,空入诗人风雅吟。” 他对佛教各寺院也极为不满。指责他们不关心民众,只是奔走于将军与大名之间,为这些人的家门兴旺和健康长寿而祈祷。在题为《康正二年饿死》的诗中,他写到: “宽正年死人无数,轮回万劫旧精神。 涅槃堂里无忏悔,犹祝长生不老春。” 1467—1477年间,发生了“应仁之乱”,足利义政和众守护大名在京都发生争斗。在战火中,生灵涂炭,花一样美丽的京都也化为了废墟。但统治者仍旧沉于游宴,醉生梦死。七十四岁的一休责难道: “请看凶徒大运筹,近臣左右妄悠游。 蕙帐画屏歌吹底,众人日夜醉悠悠。” 一休经常做出癫狂行径。华叟于生前曾形容一休是“虽道风狂,却是纯子”。“风狂”的意义和现代汉文的“疯狂”不太一样,意谓以癫狂行径点化世人之行为,类似中国唐朝著名诗僧寒山、拾得、丰干等人。不过,到了江户时代,经由俳圣松尾芭蕉用在俳句后,“风狂”便添了“风流倜傥”之意。一休作的汉诗中有一首自赞诗: “风狂狂客起狂风,来往婬坊酒肆中。 具眼衲僧谁一拶,画南画北画西东。” “风狂”到最后,一休干脆说:“亲死,子死,孙死。”这句话也并非存心诅咒任何人,事实正是如此。这世上有哪个父母不会死的?又有哪个孩子不会死的? 一休四十岁那年,后小松上皇驾崩。上皇登遐前数日,召唤一休进宫问道。这时的一休举出宋朝慧开禅师的著述《无门关》里的一首诗偈《颂平常心是道》,让后小松上皇以“平常心”接受即将面临的死亡现实。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后小松上皇听了后,命人取来平日爱用的金匣,里面收藏了自己的手迹及数帖王羲之法帖,亲手递给一休,要一休当作遗物。据说,终生恬淡寡欲、身边连一根缝线针也没有的一休,至死都随身带着父皇的遗物。 数帖王羲之法帖呐,流传到现在,值老鼻子钱了! 一休四十七岁那年,公然宣布破戒。该年六月,一休抵不过大德寺众长老的再三请求,住进塔头如意庵。塔头是寺院境内守护塔的小院,大德寺境内有许多塔头,其中之一的如意庵是华叟的先师言外和尚建立的。一休住进如意庵,表示继承了“松源禅”法系。“松源禅”指以临济为始祖一脉相承的唐宋纯粹的禅,经南浦传进日本后,最后传至华叟宗昙。 一休住进如意庵的第七天,大德寺举行华叟十三届忌日法事。一休在如意庵质朴地悼念,法兄养叟却在另一座塔头大肆铺张,访客纷沓而来,门庭若市,熙熙攘攘。一休受不了,住了十天,留下一首《如意庵退院,寄养叟和尚》,即不告而别。 “住庵十日意忙忙,脚下红丝线甚长。 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又婬坊。” 这个法兄养叟得到恩师华叟的印可后,成为大德寺第二十六世住持,之后力趋权门,说服幕府,将大德寺官寺化成功,并入五山十剎之一,并不时对此事自卖自夸,引以为傲。养叟比一休年长十八岁,算是大师兄。一休很厌恶养叟一派,晚年让弟子画了肖像,并题上一首自赞诗,表示松源禅继承人仅有自己一人。 “华叟子孙不知禅,狂云面前谁说禅。 三十年来肩上重,一人荷担松源禅。” 一休的行为完全同僧规背道而驰,他纵情诗酒,饮酒吃鱼,留连妓馆。在《狂云集》中他极其坦白地公开宣扬自己投身欲海的欢乐。如《题淫坊》: “美人云雨爱河深,楼子老禅楼上吟。 我有抱持睫吻兴,意无火聚舍身心。” 这无疑是公开对僧众的挑战,目的正是讽刺那些假正经的僧人,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寺僧暗地里都在追求肉欲,为非作歹,只是不敢公然行事而矣。难怪开山大灯大师斥责这类无耻僧人“全是邪恶败类”了。 1437年,一休四十三岁,正值大德寺为开山大灯国师举办百年大忌,一休带了一个女子去参拜国师之墓。一休弟子编的《年谱》中说;“师年四十三,是年适逢开山国师百年大忌。师前往塔下参拜,一女子带衣袋在后随行。”寺僧聚在一起诵经,为国师祈求冥福,一休非但不去诵经,却带那女子夜宿庵房,一边听诵经,一边同女子调笑。他认为开山国师绝不会接受那群“邪恶败类”诵经的,与其诵经不如同女子谈情更合真性情。他最尊敬的一位祖师是中国的慈明和尚,就经常有老婆跟随,所以他不在乎别人讥笑,公然带女子进寺。他还写了一首《大灯忌宿忌以前对美人》以表态: “开山宿忌听讽经,经咒逆耳众僧声。 云雨风流事终后,梦闺私语笑慈明。” “梦闺”是一休的另一个自号。 一休不只是批判那些假正经、真贪邪的僧人,毫不妥协地维护禅宗的精神纯洁,他对自己的生活和写作的批评,也是很严厉的,在《自戒》诗中就这样说: “罪过弥天纯藏主,世许宗门宾中主。 说禅逼人诗格工,无量劫来恶道主。” 一休的诗都是有感而发、不平则鸣,没有风花雪月、无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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