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读了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 阿城,是中国文学界的奇人。《棋王》是阿城的成名作,讲述了文革时期一个民间象棋高手的故事。 象棋有中国象棋、国际象棋之别,虽然少年时代的我并不知道。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喜欢围棋,很早就买了一套围棋,还买了一本类似“围棋入门”之类的书。 然而我更多时间是在读书,特别是中外长篇小说上。围棋虽然买了,也试着边看书边学习,却找不到人切磋,终于成了书架上的摆设。 第一次读到《棋王》的时候什么感觉现在不记得了,虽然记住了小说的名字和作者的名字,虽然觉得好。 第一次参加围棋比赛是在大学时候。居然有二三同学喜好下围棋,系里居然还搞了一次比赛,我也参加了,虽然是敬陪末座。 然而年少气盛的我却不以为意。也许不思进取的我注定没有在棋艺上精进的可能。 古人说:棋如人生。也有人说:世事如棋。那是把棋局的变化夸张到和人生的莫测同等地步。 在我看来:人生的偶然与奇幻绝非棋局可比,不论是象棋还是围棋,也不论是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 在人工智能的时代,在电脑已经击败了国际象棋、围棋顶尖高手的时代,是否有电脑或人工智能可以预测世界的局势?比如:中共何时攻打台湾?乌克兰何时击败俄国侵略军?会不会有第三次世界大战? 可见,世事如棋的说法是把棋局的复杂性夸张了,同时又把世界、人生的复杂性大大简单化了。 中国的武侠小说里也时常有关于下围棋的描写,往往把“武功”的神奇和棋艺的高超互相衬托,营造一个脱离现实的奇幻世界。 与之对照的是:在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中,古代文人士大夫所谓琴棋书画的学养,在1949年之后土共专政之下灰飞烟灭了。 今天中国的知识人,绝大多数对于琴棋书画四艺一窍不通。 余生也晚,成长于中国文化凋零的时代。父亲倒是会一二乐器,然而他绝少吹笛子或拉二胡(记忆中我仅亲眼见过一次而已)。他从未教过我摆弄乐器。我曾经自学过吉他,练琴多时数个手指都长了老茧。现在,那些老茧已不知所终了。 父亲还会点书法。少年的我也练过几天毛笔字。父亲估计不会画画。而我只在学校里学过一点儿:不是中国的文人画,而是西方的画西方的画法。 至于棋:父亲似乎不会下围棋,但会下象棋,小时候似乎和我下过几回,虽然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是记得他专门自制了一个象棋木棋盘。 显然,我不是一个爱下棋的人。对于下棋,我一直只有知性上的好奇心。让我花很多时间在下棋上?我宁可去看书。 我会重读《棋王》完全是因为阿城的另一本书《威尼斯日记》。 那是一本1997年在中国出版的散文集,让我印象深刻的不仅是他干净、简洁的文字,而且是书中多次出现的缺字标记“口”,让人联想到古代禁书《金瓶梅》。虽然《威尼斯日记》根本没有性描写,却享受到了和《金瓶梅》一样的审查待遇。原因见我的书评(在此)。 《威尼斯日记》出版于1997年,《金瓶梅》据说最早出版于1610年;两书相距387年,近四百年。四百年光阴在中国真是弹指一挥间。从出版自由、创作自由、言论自由的角度上看,中国真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进步。 无论如何,阿城的《威尼斯日记》让我对他的书重新有了兴趣。再读《棋王》,已是该小说发表的四十年之后了。 《棋王》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叫“王一生”的象棋高手对于象棋有一种痴迷,和叙述人”我“认识了,且一起”上山下乡“。然后就是写王如何痴迷于下棋,如何参与某次当地的象棋比赛,如何以一敌九下盲棋,赢了象棋赛的亚军、季军,和了冠军。 有读者会抱怨我这是在“剧透”了。抱怨的人不明白:如果是通俗小说,靠情节取胜的地摊文学,“剧透”之后读起来确实没劲。然而《棋王》不是通俗小说。 文学的本质是语言艺术。什么意思呢?就是文学作品的根本在语言,即便如小说有一个故事框架吧,故事本身(特别是情节)并不很重要,更重要的是用来讲故事的语言。 如果你读书要看好看的情节,那么很适合读通俗作品,在西方如“pulp fiction“(低俗小说),今天网络上到处充斥的网络小说,等等。 如果你想欣赏文学作品,那么低俗小说、”大众文学”就顶不住了。因为大众文学、低俗小说是不讲究语言的,其语言往往味同嚼蜡。你知道了情节,就没看头了。 《棋王》的故事很容易写成通俗小说。象棋比赛、高手过招、以一敌九、下盲棋,等等,和武侠小说中的比武、打擂台、“华山论剑”什么的,很像吧。实际上,我在读该小说的高潮部分时,不由自主想到了读过的某些武侠小说片段。 然而,《棋王》之所以是文学作品,就在于阿城的文字,或者说小说的语言。 比较同侪来说,阿城或许是中国当代小说家中文字最好的一位。华语小说家,就拿得过诺奖的高行健、莫言来说吧,他俩的小说我都读过,个人觉得文字不如阿城。 然而要评价阿城的文字就难了,那是所谓文学批评的任务。 以下,我从个人的印象出发评价一下: 《棋王》的文字让我感觉作者的文字功底植根于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白话文学(如四大名著)的土壤里。读《棋王》文字有时让我感觉读出“水浒”、”三国“的感觉。最难得的是阿城的文字中你找不到中共的党八股、1949年之后推广的低俗化华文的影子。 《棋王》发表于1984年。直到今天,低俗化华文依然统治着今天的中国。除了不多的写作之外,中国文坛的语言问题依然长期存在,且没有实质改善。《棋王》的高度是中国大部分体制内所谓“作家”都赶不上的。 前面说过:阿城的文字特点是“干净、简洁“。”简洁“就不赘述了。《棋王》可以写长篇的,而阿城就写了个中篇(短篇?)。言简意赅,有言外之意,有回味,是为简洁。 干净呢?就是其语言脱离了中国社会的俗话、套话、官话、政府公文、党媒的“党八股”,等等,有一种纯粹的感觉,如读水浒、三国、红楼中的优秀段落。 路人皆知:好的文学作品可以反复读。知道了情节又去重读、再读,欣赏的就是文字之好之美。 记得木心在其《文学回忆录》中有一次被人问是否通读过《全唐诗》,他的回答大意是:我才不那么傻;但好的文字我都读好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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