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42) 谭合成 卷五 第四十二章 千斤重担我担承 关于这些民兵在下面是怎样督促杀人的,我们想用一名杀人事件责任人的口述实录作一个回答。因着偶然的机会,我们采访到了他。我们不想把他称为杀人凶手,他太不像了!神情委琐,身材瘦小,一身脏兮兮皱巴巴的衣裳,毫无生气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焦黄,小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们。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人会杀人,甚至能杀人,更不用说还曾威风凛凛地掌管生杀大权!他那绝非伪装的朴实憨厚,你会以为是那种只会被人杀的人。他叫周光佑,文革杀人时是祥霖铺区岑江渡公社赤坝塘大队的贫协主席。当时,刚刚被牛斗伤了腿,伤在大腿那里,在家休养。走路一颠一颠,痛得跐牙咧嘴,可还是忙上忙下的给我们端茶递烟。脸上的表情很紧张。在我们再三“不要紧张”的劝慰下,他才心有余悸地说了起来,话一说开,倒有点收不住的架式:(赤坝塘大队杀人情况在祥霖铺区不是最典型的,只能算中下游水平。根据处遗工作组的同志提供的资料,典型案例应当出现在下面这些大队:祥霖铺公社朗龙大队(杀30人)、达头山大队(杀45人,其中自杀1人)、岑江渡公社先锋大队(杀21人)、田广洞大队(杀22人,其中自杀5人)、审章塘公社红日(送洲)大队(杀33人)、红岩(葫芦岩)大队(杀30人,其中自杀7人)、新车公社祥乐福大队(杀20人,其中自杀3人)。遗憾的是,这些大队有些笔者无缘采访,有些采访了但当事人对杀人的细节又记不清或者不愿意多说,只讲个大致过程,虽然血淋淋,但却干瘪瘪。只有周光召不但记性好,更难得的是讲得特别生动。比如处遗工作组的相关材料上,关于赤坝塘文革杀人事件的内容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句话:“1967年8月28日岑江渡公社赤坝塘大队杀13人。该大队杀人行动受8月25日公社会议(公社副书记莫坤镇主持)影响,同时与上渡民兵指挥部有关。原大队副书记唐绍光、民兵营长唐绍功、贫协主席周光佑负有重大责任,但周光佑应负主要责任。建议:周光佑开除党籍,唐绍光、唐绍功免登。”如果不是周光佑的讲述,又怎能了解到其中还有那么丰富的内情。) 文革杀人那阵,我在祥霖铺区岑江渡公社赤坝塘大队当贫协主席……那时候,乱得很,各地起了舆论,四处刮风,一天好几个消息传到村子里来。有人说,清塘公社有个生产队,三十来户人家有二十户地富,二十户地富先动起手来,把十户贫下中农都杀光了。有人说,全县好多村子都杀了地富,地富跑到二中,夺了枪,要血洗道县。风声越刮越紧。阳历8月26日,我们公社开始杀人,15个大队有13个杀了人。我们没杀。天天有来鼓潮的,某大队杀了几个,某大队又杀了几个,我们怎么还不动手?那个时候讲究的是依靠贫下中农,我是贫协主席,就喊拢几个大队干部议了议。我问他们:“别个大队都杀了,我们还没动,你们说怎么办?”大家心里都没底,谁也不做声。支书周永斌看到支委没来齐,就提出晚上把人喊齐了,到唐家村去商量。 晚上在唐家开会时,我出了个主意:“是不是先把地富抓起来,关在一起,派人到公社请示,上面喊杀就杀,上面不开口就放。”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第二天早上,周支书和周家的周发亭、唐家的唐绍功,他们两个,一个是大队长,一个是民兵营长,一同去公社请示。走到半路上,碰到公社干部黄仁义,三个人问他:“黄同志,杀人的事公社有什么指示。”黄仁义说:“外面打烂了十面战鼓,你们还以为是鸡啄簟盘!赶快不要到公社去了,快回去,动手杀。区里派了突击队下来督战,你们落到后面去了!” 这天中午,我正睏午觉,唐绍功闯进来,把我从床上喊起:“光佑光佑,区里民兵司令部来人了,骂我们是怕死鬼,你看怎么搞法?”我说:“既然来人了,还不是只有抓了。”“抓哪些人?”“先都抓起来再说。”我一边穿好衣服,一边要他通知贫下中农开会,我又通知民兵抓人。不到一个时辰,唐家仓库后坪上,贫下中农来齐了,民兵也集合好了,12个地富也都用索子捆起了,关到仓库里。我看到富农子女唐寿娥手上抱了个两、三个月的毛乃崽(婴儿),就叫民兵莫捆她算了。 人到齐后,由支部副书记唐绍光组织骨干讨论,看杀谁不杀谁。他提一个名,大家讨论一个,举手通过。本想只杀几个应付应付上头。可是那个场合下,气氛一下子紧张得不得了。我们这个大队有三个村子:上周家、下周家、唐家。他们唐家的人就维护唐家的人,我们周家的人也向着周家的人。唐绍志第一个提了周家的富农周玉良,唐家的人一致喊同意,全部举了手。周家的人没有一个人作声。等到提唐家的地富,周家的人也一致喊同意。唐家的都没有一个人做声。你要杀我队里的人,我就要杀你队里的人,比着干,唐家出一个,周家也要出一个。我一看那个场合,就晓得了,要么一个杀不成,要么就全部杀光。最后决定12个全部杀。 接着开宣判大会。区里民兵司令部派来督战的民兵队长是我表哥,我请他讲话。他呢,因为走了一上午路赶到我们大队,我们又没有招呼得好,没安排他吃饭,心里有气,借口肚子不舒服,不肯讲,要我讲。我只好往台上一站,叫大家拿起红宝书来,那时候没得红宝书办事不成的,先读了几段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下面的我现在记不全了,我不识字,但那时候,那厚的语录本还是背得几百条。我接着讲:“今天的会主要是杀地富,不杀他们我们就要吃二道苦、受二茬罪,我的意见是同意杀!”我不会讲话,讲了几句,没得词了,说了声“完了”,就站到一边去了。 接着就是宣布死刑名单……开完会,我找到文革主任唐绍功研究,人杀到哪里去呢?我们两个扯了一气,开始打算杀在岑江河对门山上,一想那里是赶闹子必经的路,怕人;杀到河里,又怕把水搞脏了;上面大队杀人,把人丢下河里,尸体流下来,烂在我们这边的坝子上,臭气熏天,我们还跟他们提过意见。扯来扯去,定在周家对面山上。大家也都同意。就决定唐绍功安排船过渡,我就安排民兵押地富,两个押一个,不能让跑脱了。 周家对面山上那块地方原是个老坟场……茅荒草深,学大寨开了几块梯田,种了些油茶树,稀稀拉拉,长得还没有茅草高。驾船过了河以后,我们选了一块靠山顶的草坪,把地富牵到坡上一排跪了。我把一百多民兵分五排站好,都与地富面对面站了,两个对一个。有鸟銃的站在前三排,我们大队过去和别个大队搞过械斗,家家户户都有鸟銃,后来民兵又制了一点。拿梭标、木棒的站在后面两排。还有些看热闹的也自动站在了后面。安排好后,我哥哥周光保手发软,不敢打,我就叫他站到一边去喊口令。我也是基干民兵,就和唐绍功站在第一排,枪口对准周玉良。 光保正要喊口令,何寿娥突然哭起求情:“你们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个三个月的嫩毛毛。”她喊了好几遍,对这个喊,又对那个喊,可是,那个时候,谁还敢理她。 “一、二、三——放!”光保一声口令。 我的手也发起抖了,鸟铳上的鹅公嘴费了好大的劲才扳开。一排开完枪,从两旁退下,二排接着上;二排开完枪,三排上;四排、五排的人用梭标、棍棒一阵戳、一阵打,接着一窝蜂的人又用石头砸了一阵…… 回到家,我好像打了一场摆了,浑身稀软的,累得要命,一头倒在床上,心口嘭嘭乱跳。那个心情,就像做了强人(土匪)一样。刚躺了一会,听得门外有人喊,山上有人没有死,已经站起来互相解索子了。我一翻身爬起来,跑到门外,看见周永斌(支书)、周发亭(大队长)和治保主任唐绍木几个人正在动员民兵去补火。好话讲了一箩筐,就是没人肯去。他们几个见了我,又喊我去。我说这一下子不舒服得很,也没去。他们几个只好亲自过河去补火。唐绍木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搞过,山歌子打得好,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唱: 叫你杀,你不杀, 叫你夺(戳),你不夺(戳), 千斤重担我担承…… 他们补火回来讲,过了河,看见毛家屋场的毛田拐在土里锄红薯草。周永斌就对他说:“田拐老头,那边坡上有几个没搞死的地富,你去给我敲死了,大队给你五块钱工钱。”那个时候,五块钱作得蛮大的用。毛田拐是个老单身公,去过朝鲜,是复原军人,胆子大,家里又穷,听得这个话,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就去了。上到山上,确实还有几个没断气的,在那里哼。他就一锄头一个,把没死的都敲死了。他还从死人身上解下两条汗帕,拿回家去。我们这里有个讲法,死人的汗帕可以避邪,扎在身上可以长寿。尤其是暴死的人的汗帕最好。毛田拐搞完事,下了山,又过河到大队部,打了张条子领了五块钱。(这张条子1986年还存放在处遗工作组的档案材料里。) 哦,你问那个嫩毛毛?那个没得哪个打,没得哪个打得下手。毛田拐也没打。放在山上没有管,当天晚上,还有人听得哭声…… 后来,我就出去工作了,在东昇机械厂当炊事员。这一次清查一开始,刚刚学习了文件,我就主动找到厂党委坦白交待了。 厂党委派专人送我回大队,参加了20多天的学习班。因为我不在,大队上的人把责任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那不行,要实事求是!我找到他们,当着工作组的面,一项一项讲清楚,哪些事情是我的,哪些事情是你们的,一五一十都讲清楚。还有什么不认账的!谁不认账都不行。说记不得了,都是假话,这种事情,哪么会记不得呢?我记得一清二楚,有时间、有地点、有证人,哪个敢不认账?后来,工作组的同志还对我表示了感谢,协助他们把我们大队的问题,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