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45) 谭合成 卷五 第四十五章 三个弱女子的血泪控诉 笔者在前面讲述(公社级)杀人冠军蚣坝公社杀人情况时,引用了三名逃亡者的口述实录,在这里,讲述杀人亚军审章塘公社的杀人情况时,准备引用三名劫后余生的弱女子的血泪控诉。道县文革杀人事件中,被杀者男性居多,女性相对较少,男女比例约为3.5:1,但,这并不说明男性受到的伤害更大些,恰恰相反,女性所受到的伤害要大得多。求生是人的本能,但要活下来真的太不容易。多少血泪!多少磨难!多少屈辱啊!但是这次处遗工作中敢于站出来为自己、为死去的亲人讨一个公道的女性却很少,绝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我能够理解她们的选择,同时也因为这理解而生出了一种痛入骨髓的悲哀。很多四类分子家庭的妇女在亲人被杀地情况下,被迫嫁人,有些人甚至就是嫁给了杀死自己丈夫或父母的凶手,但十九年的岁月过去,她们已经在新的家庭里生儿育女,并且有了自己另一份新的生活。她们选择沉默更多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后代,为了生命的延续,这是老天爷赋予女人伟大的天性。同时,我也向站出来为自己、为冤死的亲人讨个说法的女人们表示深深的敬意,她们选择控诉,为的只是四个字:天公地道! 朱桂芳,女,道县东门乡东子山人,46岁(1986年)。 我原先是审章塘公社东风大队鸭婆颈村人,我原先的丈夫叫朱可能,乱杀人的时候在祥霖铺卫生院当医生。我们大队是(1967年)8月26日开始杀人的,怎么杀起来的我搞不清楚,只觉得来得好突然,说杀就拖出去杀掉了。只说是上头来了指示,又要杀地主了。由于我丈夫家庭成分有些高,当时我嚇得要死,后来看到没有动我们屋里的人,才稍微放宽了一点心,想起丈夫在区里卫生院当医生,不归大队管,总不可能杀到我们屋里来吧?可是想不到因为我丈夫(朱可能)在外面工作,拿工资,稍微有两个活钱,日子过得可能比别人好一点点,就惹起好些人眼红。8月28日大队上开会研究杀二批,(大队)文革主任丁运华在会上提出要把我丈夫抓回来杀掉,支书刘进昌表态同意,安排民兵营长唐明生带人去祥霖铺抓人。 第二天(8月29日),唐明生带着大队上的几个民兵到祥霖铺卫生院,把我丈夫朱可能抓回了大队。听讲当时他在给人看病,他们连病都不让看完,说是害怕他毒害贫下中农。 我丈夫抓回来以后,当天没有杀,隔了一天,到古历7月29日,阳历大概是8月31号,下午5点左右杀的。杀人凶手我记得清楚,就是唐明生和冯来源两个人。 杀我丈夫的时候,我都不晓得伤心,只晓得害怕,坐在屋里浑身发抖。我的两个乃崽,小的还只有3岁,都懂事得很,也不哭也不闹,悄悄地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我把他们一把接在怀里,发现他们两个也在发抖,可怜这么小的年纪也晓得大祸临头了。 这时我想起柜子里还有200多块钱,这是我和朱可能一辈子的积蓄,将来还要靠它度命的。我连忙起身,打发小孩子到外面看到,自己从柜子里把钱找出来,想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一看屋里,藏到哪里都不放心,前几天杀的那几家地富,都被抄了家,屋里翻得稀烂的。我就找了块布在贴身的内衣上缝了个口袋,把钱装好,又把口子缝上,感到钱贴着肉,心里才稍微安了一点。 唐明生他们杀了人,又返回到我屋里,进门就喊:“朱桂秀出来。”我以为他们要来杀我了,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腿肚子嚇得只转筋,当时我就想,我死了不要紧,两个乃崽还小,哪个来养他们呢?这时候又听得唐明生说:“走,到卫生院去,把朱可能的东西搞回来。”我一听不是来杀我的,一颗冲到口里的心才落了回去,连忙跟着他们一起到了祥霖铺卫生院,从我丈夫住的间子(宿舍)里,把他的行李铺盖、衣服、洗脸盆、热水瓶一起收拾好。他们要我一担挑起,送到大队部,说是没收归公了。接着又搜身,把我身上藏的200多块钱搜走了,又把家里的鸡、鸭、猪、谷子全部都抄走,把一个屋里到处翻得稀烂的,还逼我把“隐藏的存折”交出来。我赌咒发誓说:“从来没存过一分钱,不信可以到信用社去查,如果存了一分钱,就杀了我。”他们这才作罢。 他们抄完家走了以后,我把家里稍微收拾了一下,又哄着两个乃崽睡了。这时候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痛,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怎么忍也忍不住,又怕哭出声来惊动了隔壁邻居,只好拼命地咬紧嘴巴。整个一天,我一个人都是木的,脑袋也是木的,身体也是木的,只想着如何顺着他们来,莫惹他们生气,把一家人的命保下来,到这时才觉得太冤枉了,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哪一个做过一点坏事,没犯过一点法,他们凭什么要杀我屋里的人,抄我屋里的家?上头说了要杀地富,可是我们家不是地富啊?朱可能虽然家庭成分高,但他是个子弟啊!我点亮了灯,看着两个已经睡着了的乃崽,心里好着急的,丈夫杀掉了,钱也搜走了,屋里的东西也抄走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第二天下午,唐明生又带了几个民兵上门来了,二话不说,拖起我的两个乃崽就走,我晓得是要斩草除根。我抱住我那个3岁的小儿子,求他们给我留一个。他们一把从我怀里夺过去,说:“留一个?留到将来好报仇?” 一家四口人就这样两天功夫杀了三个。我感到彻底绝望了,什么不顾了,扯开嗓子,哭得昏天黑地。 后来,天慢慢得暗下来,我的嗓子也哭哑了,眼泪也哭流干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也不晓得饿,也不晓得渴,就是那样发呆。这时候唐明生又来了,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来牵我去杀的,我坐着不理他,把个眼睛闭起来,心里想,杀就杀吧,杀了干净,杀了好,一家人可以在阴洞地府里团聚,免得留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遭罪。没想到这个绝兜子(绝后)的一进门就把大门关起,拖起我进了里面的屋子,就来脱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拉着他的手,哀求他:“明生兄弟,我求你不要这样……朱可能才死,做不得这事。”唐明生这个畜牲拿着马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说:“你这个地主婆,老子搞你是看得你起,再不老实,叫你跟朱可能一个下场。”……最后被他发蛮力把我按到床上强奸了。 被他强奸以后,他看到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流眼泪,又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哭什么哭,我这根东西比朱可能那根搞起来过瘾些吧!以后你就跟我做爱人(情妇)算了,我保证没人敢来欺负你。”还讲了好多流痞话,我都说不出口。 这个家伙比畜牲还不如,杀了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崽,占了我的身子,还想长期霸占我,我心里又恨又怕,想起鸭婆颈这个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我正在想办法逃出去的时候,9月9日这一天,大队又杀了16个人,大部分是第一、二批被杀人家屋里的子女。那时上头已经下了指示不准再乱杀人了,47军也下来过人到村子里宣布不准乱杀人,但是大队会计陈友忠坚持要杀,他说:“斩草要除根,我屋里人手单薄,搞他们不赢,现在杀光了,心里安然,免得以后给他们报仇。”那个时候要杀人真的太容易了,不要说一个大队干部,就是一个贫下中农提出要杀哪个,只要你屋里成分不好,就杀得成器。杀了你,家里的人还不能做声,还要表现好,不然一家人都会杀光了去。要是平时得罪了人那就更危险了。我们村胡忠信就是得罪了胡昌沅、胡忠甫这些人,一家8口杀得一个不剩。 张三妹,女,审章塘公社光辉(皂角坝)大队人,48岁(1986年)。 我叫张三妹,家住审章塘公社皂角坝村(大队)9组(生产队)。67年乱杀风中,我丈夫扈裕发被扈千花等人杀了,我也被扈千花多次奸污。 我们大队是怎么杀起来的?杀人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要问那些杀人的人。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每天只怕被杀,一天到晚提心吊胆,除了老老实实出工做事,哪里敢打听这些事情。我只晓得我们大队是(农历)7月13日开始杀人的,第一次杀了一个,是个地主子弟。开了群众大会宣布的。(农历)7月半过鬼节的那一天,又杀了一批,好像是3个还是5个,记不太清楚了。又过了两天,上头来人督战,说还要杀一批。这一批杀得多,有十几个。我丈夫扈裕发就是这一批被杀的。说是杀地富,其实子女也杀,有些不那么听话的贫下中农也杀。我们家虽然是地主,但不是分子,是子女,但那个时候不管那么多,都是一样对待的。杀我丈夫的都有那些人我搞不太清楚,扈千花有一个我是记死了。 杀了我丈夫的第二天,扈千花他们通知我晚上到大队礼堂开会。我问他:开什么会?他说,不要问那么多,去了你就晓得了。后来我才晓得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会,是他和扈德立(大队贫协主席)定下的诡计,要在路上强奸我。但是当时我并不晓得,心里非常害怕,又不敢不去。那时候,开不得会,开一次会就要杀一次人。 当天晚上,收了工以后,我赶快把夜饭做好,吃了饭,把两个乃崽安顿好,急急忙忙往大队礼堂去,我晓得迟到了不得了。这时候天已经麻麻黑了,从我屋里到大队礼堂要过一片茶山,我走到茶山边上时,被扈千花和扈德立两个人短住了。扈德立上来就把我往茶山上拖。刚开始我还没想到他要做什么,后来他把我压到地下,脱我的衣服,我一下子脸都气红了,我们虽然家庭成分高,低人一等,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他们这样做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我就拼死地反抗,最后被我挣脱了。慌慌张张,我就拼命地往屋里跑。没想到扈千花斗在背后追。我刚进屋,他就追了进来,装模作样地说:“我不晓得扈德立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太叫人气愤了。”然后就赖在我家里不走。 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晓得他心里又在打歪主意,心里好气的,但又不敢赶他出去,那个时候他在大队造反派(“红联”)当头头,在大队上威风得很。我就一声不吭,陪他干坐着。 他看到我不作声,就讲:“你晓不晓得,不是我给讲情的话,你,还有这两个乃崽,早就上西天去了。你还不感谢我?” “感谢,感谢。”我没得办法,只得昧着良心这样讲。 他就讲:“感谢的话,不要尽口里的,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我讲:“你看这屋里有什么好东西,你就拿去吧。” 他讲:“东西我不要,我只要你的人。” 我讲:“要人也做得,但是现在不行,过几天好不好?”当时我只想着赶快把他哄出去。 他讲:“答应了,还等什么呢?” 上来就动手动脚。杀了我的丈夫,又要占我的身子,太过于欺负人了!我抓住他的手死活不肯。他讲:“你不跟我好,要你和扈裕发一样的下场。”听得这个话,我一下就软了。我并不是怕死,是怕我死了,两个乃崽没人养,会要饿死去。最后没有办法被他强奸了。 几天以后,就是(农历)8月初5的晚上,这个畜牲半夜三更把我屋里的门抽开,又强奸了我。我们农村那个门,不像你们城里的门,上下是个门窦子,从下面拿东西一撬就抽开了。以后,为了防止他再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门栓上,再用一根木杠把门顶住。就是这样还是没有防得他住。(农历)8月28晚上,他又趁我收工之前,躲到我屋里,第三次强奸我。 后来大队上安排我们这些杀了男人的女人嫁人,我就赶紧嫁了,这才摆脱了他的纠缠。 (张三妹这个老实巴交、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搞不太清楚的情况笔者在此略作补充。据处遗工作组查证落实,光辉(皂角坝)大队在文革“杀人风”中共杀23人。1967年8月24日,大队支书朱荣跃受其他社、队杀人的影响,召开大队干部开会研究杀人问题,会后杀1人。8月25日朱荣跃、扈德立等人到洞民大队参加公社召开的杀人动员会,回来以后,立即召开大队生产队以上干部和民兵干部会贯彻会议精神,第二批杀5人。8月27日,祥霖铺区副区长苑礼甫等人指派上渡民兵指挥部民兵下队督促“补火”杀人,光辉大队第三批杀11人。8月28日,公社开会统计杀人进度,之后该大队又杀4人。其中贫农社员杨光俊因在“社教”运动中提过朱荣跃的意见,骂过朱荣跃“不得好死”,被朱亲手杀害,杀的时候,朱问杨:“看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 杨庚娥,女,江永县界牌乡黄家田村人,37岁(1986年)。 我的娘家是道县审章塘公社张家村,现在娘家已经没有人了,我的父亲杨开锡,死的时候41岁,母亲邱代秀,死的时候38岁,哥哥杨景芳,死的时候21岁,弟弟杨发新,死的时候12岁,还有一个小弟弟杨正新,死的时候9岁,他们都是1967年道县“乱杀风”中,被同村的杀人凶手蒋得得残酷杀害的。还有一个最可恶的帮凶就是我原来的嫂子朱金姣。 我哥哥杨景芳和朱金姣是1965年结婚的,刚开始夫妻感情蛮好,第二年的冬天朱金姣与本村的蒋得得勾搭成奸,两人就产生了矛盾。那个时候我们家成分高,在队里受欺压,我爸爸人特别老实,我哥哥又怕老婆,都不敢做声。只有我母亲咽不下这口气,经常跟朱金姣怄气,有时间在屋里讲一下她的空话,但都不敢在外面讲。没想到,就这样,蒋得得还是起了杀夫夺妻的心。 1967年8月,杀人风刮到了我们村子,8月25日,蒋得得为首带着大队上的一帮人抄了我们的家,把牲猪、鸡鸭、谷子……凡数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抄起走了。当时大队上已经开始杀人了,我们家因为人特别老实没有被杀。隔了一天,8月27号区里来人督战,说是要“补火”,蒋得得趁着这个机会,把我母亲邱代秀和我哥哥杨景芳,拖出去杀了。跟蒋得得一同去的杀人凶手还有张光顺。 当天晚上,朱金姣就把屋里抄家剩下的东西搬到了蒋得得家。 我们屋里的人看了,心里气得要死。我父亲要我们千万莫做声,脸上也不要做出样子来,他讲:“人已经杀了就算了,东西也不要紧,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你哥哥已经死了,朱金姣迟早是蒋家的人,随她去吧。” 我们真的是哭都不敢哭,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由着朱金姣在屋里为所欲为,耀武扬威,声都不敢做。蒋得得晚上过来,大摇大摆和朱金姣两个人睡在我哥哥的床上,我们都装作没有看见。但是,没想到我弟弟晚上做恶梦喊妈妈,被朱金姣听见了,她对蒋得得说:“年纪虽小,大了一定会报仇的,还是要斩草除根才行。” 8月30号,蒋得得带人把我的两个弟弟杨发新、杨正新抓去杀害了。 9月3号,蒋得得和朱金姣举行了婚礼。 我父亲赶快打发我到亲戚家躲了出去,算是把我的命保下了。 这时候,上头已经来了指示,不准再乱杀人了。可是蒋得得又在9月10号这一天,在白石塘用锄头将我父亲杨开锡活活打死。除我一人以外,一家人被他杀光。现在他讲他是奉命杀人,这个问题我有看法,他不是奉命杀人,而是勾搭成奸、杀人夺妻、斩草除根、谋财害命!我强烈请求政府让蒋得得抵命,我们要求也不高,我们5条命,只要他1条命来抵。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