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党员 被两个协警从小学门口押解到城北派出所,一路上的人都好奇的注目,景婆婆像真的做了贼,羞愧地垂着头。做姑娘的时候,景婆婆只看见公社里批斗四类分子,没想到,改革开放三十几年过去了,会轮到自己身上。 景婆婆嘴里嘟哝着,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但声音像蚊子叫,谁也没有费心去理会她。再说,此时的两个协警,心思里想的是抓人,管他三七二十一,抓了人再说,反正保卫大会,总归不错。 景婆婆被抓,就是刚才的事儿。刚才她站在小学校门口,被两个协警过来盘问。但两个协警态度不好,像狗腿子,看着就来气,景婆婆一时恼火,脾气上来,没有搭理他们。两个协警是小年轻,血气方刚。景婆婆最终被扭住了臂膀,像抓贼一样,被两个协警扭送到城北派出所。 景婆婆活了五十几,还是第一次因为犯事,进派出所。心里委屈的慌,眼泪在眼眶里打滚。身子因为激动的缘故,还在微微打颤。但没办法,进了派出所,就是人家的天下,不老实也得老实。这个,景婆婆活了大半把年纪,她懂。 一进派出所,景婆婆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软瘫在椅子里。只是心里哗啦呼啦像打翻了后悔瓶,后悔止不住地流出来。刚才徐阿姨喊她麻将,她因为近段时间手气不好,临了还要接孙子,回绝了徐阿姨。中午小睡了一会,闲着无事,提早等在了小学校门口。进了派出所,景婆婆才醒悟,中央要开什么大会,这段时间角角落落都查得紧。 景婆婆为自己的木知木觉,心里那个后悔啊。但一想,自己这面孔,像坏人吗。至于连我这个老太婆也大动干戈抓进来防范吗。虽然好人坏人脸上没写字,难道自己像上访户。但学校门口,又哪来上访户呢。各种想法,从景婆婆脑筋里闪过。脑袋瓜子有点乱哄哄的。各种零零碎碎的念头在脑子里你放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轮番闪过。 景婆婆被扔进了滞留室。门被关上了。滞留室内有不锈钢的隔离栏,从屋顶到水泥地的下面,很坚实,像是关押重犯用的。不过,景婆婆毕竟不是杀人放火,他们把她就关在外头。 也没有人招呼她,景婆婆浑身发软,心里五味杂陈。也有些害怕。身子还在稍微发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像秋千一样在荡来荡去。不知哪儿冒出一阵一阵的头晕向自己袭来。景婆婆拍拍自己的额头,想把头晕从自己脑袋里拍掉。 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平时利索的景婆婆今天嘴巴一直扭动着,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喃喃自语,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抵御心里的恐惧。 刚才,一脚跨进派出所门口的时候,景婆婆看见挂着誓死保卫大会的一条标语,突然间有一种自豪感急速膨胀,双脚一跳,大叫“我也是党员”。随着喊叫,身体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差点挣脱掉被胖协警反绑的双手,胖协警狠狠地煽了一个嘴巴。 在滞留室里,景婆婆摸了摸火辣辣的嘴巴,摸一会,又揉一会,摸一会,又揉一会,如此反反复复,渐渐的,眼前的东西一忽儿变大一忽儿变小,而且,看出去的东西,时不时在眼前旋转,景婆婆的目光有些呆滞。 也不知隔了多久,胖协警进来,一把提起景婆婆,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景婆婆被他粗鲁的动作吓得一惊,眼睛急速放大,瞪的像铜铃,惊恐地看着这个把自己提起来的小伙子。这时候的景婆婆,嘴巴还在唠唠叨叨。只是旁人也无心去仔细分析她在说啥。 胖协警把他丢在一间标有“样品采集室”字样的小单间里。转身出去了。换进来一个警察,帅帅的,景婆婆心情一亮,感觉好受多了。 帅警察嚼着口香糖,看来很和善。 帅警察告诉她,自己是市局的警察,现在来为她做笔录,要求她如实回答。 景婆婆点点头。 帅警察问你在学校门口干什么。 景婆婆想说,我是来接孙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嘴巴里出来的话却变成了“我也是党员”。景婆婆想纠正自己的错误。连忙摇头。又忙不迭点点头。像个哑巴那样呜呜呜了几声。可是,接着说出口的,还是“我也是党员”。奇怪,明明心里有一重声音在告诉景婆婆,我是来接孙子的。可是,似乎“我也是党员”的声音在口腔里横冲直撞,把其他任何声音都压制下去了。“我也是党员”,景婆婆又一次脱口而出。景婆婆抬了抬眼,怕面对帅警察的质疑,惊恐地望望天花板,似乎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操纵她的嘴巴。 天花板上的灯亮的耀眼,景婆婆闭了闭眼睛。在这当儿,感觉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丝风掠过封闭的窗户。景婆婆像是看见了大风大雨瓢泼而下打在自己坟头的情形。奇怪,自己还没死,至少现在还活着,怎么眼前会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联想。难道自己刚才中午睡得太踏实了,现在思维特别活跃,以至于浮想联翩?! 不过,有一个事情是确确实实的,丰富的联想或多或少抵消掉了自己当下被盘问的恐惧。头顶上的天花板填充了她和警察之间的谈话间歇。 帅警察又问你在学校门口干什么。景婆婆还想说,我是来接孙子的;可是,好像老天有意作祟,从嘴巴里出来的话,还是那句“我也是党员”。这已是第四遍了。帅警察明显露出了不耐烦。把笔录纸拿起来摔了一下。看到帅警察的动作,景婆婆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了,头向后一仰,心脏往上蹦的时候,在上面碰到了什么阻挡,才又落了下去。 景婆婆望着天花板,尽管她看起来昂着头,但那是装的,装出流鼻血的样子,但是内心里早已屈服。肚子里有无限委屈,只是憋着眼泪罢了。在各种情绪的碰撞下,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嘴巴在有意识地造反,今天下午的一切都乱套了。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网快要完成了,正好把一个粽子区域封堵住。景婆婆的思绪很混乱,似乎又看见自己在焚尸炉里被焚烧的情形。景婆婆心头掠过一丝疑惧,自己似乎被什么不吉祥的东西控制着。 景婆婆身上有了软软的虚弱感。 今天真是晦气,沮丧感也随之袭来。 她用昂头眼望天花板的方式,竭力控制着情绪风暴的爆发。但这在帅警察看起来,有点对着干的意思。 帅警察嚼着口香糖,说你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如果你不配合,大家不好看。 帅警察的警告里含有杀气。景婆婆知错地连连点头。双手合十,清了清嗓子,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配合配合。 帅警察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整理了一下面孔,继续刚才的询问。 你在学校门口干什么。 景婆婆呆呆地盯住帅警察的面孔,看了足足有三分钟。这三分钟里,有自己的坟茔;有自己在焚尸炉里的情形;诡谲的是,还有自己在某张床上和某个男人翻滚的身影。男人的面孔一会是帅警察,一会是自己的老情人,可自己的老公却始终没有出现。 景婆婆正在胡思乱想,帅警察的脸上,已经明显挂满了不耐烦。 “我也是党员”。景婆婆脱口而出。 而且,口气很硬。 你神经搭错了。神经病!帅警察哗哗地把笔录纸撕掉,丢在了废纸篓里。 景婆婆站起来,带着告饶哀求的神色。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今天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自己把自己弄成了莫名其妙的自己。一切都是那么的不正常,都乱套了。她声音里带着哭腔,说我可以回去拿党员证给你看。 景婆婆伸出手,想抓住帅警察的衣服,哀求他,可抓了个空。景婆婆想跪下来,可是抬眼,帅警察不见了。景婆婆跪了个空。 胖协警进来,恶狠狠煽了景婆婆两耳光。这次更厉害,景婆婆能感受到左右两边的脸,在急速地膨胀。 景婆婆用双手护住两边的脸,左手摸用右手揉,但是,总觉得手不够用。疼痛像长了翅膀,不停地从自己的脸颊上飞起来。 胖协警像阎罗门下的小鬼,又是一把把景婆婆拎起来,拎得景婆婆晕头转向。这时,景婆婆像已经灵魂出窍,木偶一样听任摆布。胖协警帮他左右两边和正面照了三张像,又为她采集了指纹和手印。当这些七个愣八个愣的动作做完,也不知是几点了。在派出所里,似乎每间房间都没有窗户,一进来,看见每间单间里,都是灯火通明。也看不见外面,更看不见外面的光。 景婆婆在被折腾了一通之后,又被甩在一边,没人过问她。此时的景婆婆,嘴巴里的念叨,变成了念念有词,像是虔诚的佛婆在念佛。双目半开半合,嘴唇翕动,连贯而有节奏。“我也是党员我也是党员……”,景婆婆的念经声能从细微的嗡嗡声中传出来,从空气的震动中,我们才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更深露重了。四周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景婆婆的念经声极具穿透力。从城北派出所经过的路人都能感觉到鼓膜的震动。 2013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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