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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安澜:寻坟记
人总是受先入为主的影响,某一认知看法一旦成型,很难改变过来。我对好公的印像就是如此。尽管好公曾经两次救我于倒悬,好公在我心目中仍然不及伯公。原因非他,就在于父母。父亲、娘,尤其是父亲,虽然是好公的二儿子,但和伯公亲。伯公是好公的哥哥,亲兄弟客气,那时候家里穷,做哥哥的大度,自己厾梢了出去。所谓厾梢,就是赘入寡妇家填房,在乡土观念里,此举比入赘还不堪。男子去女方家,没有家庭地位不说,还被周围人看不起。我不止一次碰到过大人在谈话时提及,“千做宁(人)万做宁,嫑做入赘女婿厾梢郎”。伯公没有自己嫡亲的子嗣,所以把我父亲视为己出。从小,我从父母口中总是听到“老伯只”长“老伯只”短,反而近在屋檐底下的好公好婆,父母很少念叨。受父母影响,我从小对伯公有好印像。
小时候不理解大人的情感世界,总觉得大人之间怎么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又和好了。吵架你死我活,仿佛千恨万仇;和好又交颈接耳,耳鬓厮磨,我始终不理解,怎么会是这样,变脸也实在太快了。等到现在也老了,才懂得情感之复杂,超乎想象。有些潜意识里的情感偏向,可能连自己也不察觉。而且,“多囡子女多讨债”,兄弟姊妹一多,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年轻时的父亲身手敏捷蛮力有劲嘴巴灵活,时不时会放些小小的噱头,每次跟父亲去伯公家,是很受欢迎的。像到了另一个家。每次去,要经过一座高高的水闸桥和一条长长的平桥,泥土路上坑坑洼洼,一路自行车颠簸个不停,坐在父亲自行车的书报架上,小屁股都被铁架子烙的生疼,但内心里却有无法形容的快活。
好公当然也嗲我。好公嗲我,看得出好公的“山色头”,也就是好公要逗我的时候,会称呼我“小铁卵”,这就是预兆。好公一开腔:“嘻嘻,‘小铁卵’,嘻嘻,‘跑来’”,我就知道,这意味着可以到好公跟前讨嗲了。不过,好日子总是那么的短暂。伯公留在我印迹板上的是笑容,永远慈祥的那种。好公就有点变化了,好公留给我的印迹不是那么清晰和单一。这要从娘说起。娘那时在社队办企业上班,不恰当的比喻,属于那时的“白领”阶层。而夫家世世代代务农,也世世代代属于贫农。她嫁到我们家来,大概觉得自己下嫁了,感到委屈,所以心里一直不舒服。大家都知道张养浩的“百姓苦”,千百年来,直到现在依然是“农民农民弄条命”,农民的命运没有任何改变。靠田里刨食,历古以来都挺难的,遑论节余了。而娘那时光缴了生产队的“提留”,还有节余。你想,当一个小家庭略微手头宽裕,第一个想到啥。
对,就是房子。父母要建房,必然要拆一半老房子。老房子是瓦房,也花了好公好婆毕生的心血,当然不答应。好公常说,建老房子的时候,摇船去大生窑厂换砖瓦,船到大东门,碰到“573”和“916”互掐,子弹在他们船头“丢丢丢”响了半夜,父子三人,趴在船肚子里一动也不敢动。现在要拆老房子,这老房子一拆,破塌落落的败相,你叫老两口面子往那儿放。是呀,就算现在社会风气开放,换我站在好公的立场上,我也不同意拆毁老屋。幸好那时父亲年轻气盛,心劲足,在惊动了无数的长辈过来劝架无果的情况下,父亲的一招杀手锏,搬出了伯公这个救兵。伯公一出场,好公碍于兄弟情分,就不得不卖这个面子了。
新屋在老屋后面的空地上矗立起来,每天能接受阳光的照射,四周的环境变得明亮洁净,我家是一扫阴霾,但好公却在叹气,望着裸露在外面的山尖板,风梭梭地掠过板面,把板面上积攒的几十年的灰尘吹得一干二净,仿佛也吹散了他一生的功绩,只见他眼神呆呆得默然无语。现在我能理解好公,毕生的劳苦付出,就是造了老屋,老屋作为财产价值附着在传宗接代上面,现在自己还没等到闭眼,就被他小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给禁毁了,心里总归是难受的。我想。每个有子嗣的人,都希望留一点或多或少的遗产,泽被后人,所以,有些大家族要记族谱,记录家庭变迁、祖先成就。事实上,对于小家小势的家庭来说,也最多只是一代记一代,现代的孙辈,谁能报得出爷爷辈的名字?但多数老辈人停留在传统心态上,总是希望以某种方式,被后生小辈所铭记。
新屋是造好了,无疑也加剧了大家庭的矛盾。于是,好公好婆跟我家就有了说不清的隔阂。好婆说,大儿子小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儿子拆老屋,说明有出息。场面上这么说,但在我小小的心灵里,却能感受到失却热度的亲近。那个时候,据父亲告诉我的只言片语,说好公年轻时去任阳镇牵粉,做粉丝的,透支了身体,患了肺痨,好公救我于倒悬的时候,还没有完全瘫倒,每天都能爬起来活动活动,一半躺在床上,半天能晒太阳。宅基上静悄悄的。好婆、父亲他们社员都去远离宅基的大田出工去了。
这是一个冬天,天气很冷,天色很阴,我又跟娘拗气了。好婆曾经背后说,每到星期天,你娘“大闹天宫”像鸦片烟瘾,戒不掉了。娘扯破嗓子大骂,“小冲煞,我做你的烧灰皮你给我剥下来”。哎,我这一卵父亲的犟怂,没有继承父亲的勤劳,偏偏继承了父亲的倔强,我哪受得了娘的气,当时就把身上的衣物脱了个精光,向娘掷过去。我咬牙切齿,但无奈力气小,掷不到她身上。小孩人小火大,但等到火气一过,精赤条条的身上就瑟瑟发抖,我在寒风中无路可去,只好从院场上到仓库场上,赤条条的兜圈子。因为老师说过,跑步能增加人体的热量。还是好公听见动静,从床上爬起来看到我,连忙拿来了一件盖在被子上的老破棉袄,把我裹住了。我跟着好公来到落脚屋,看到我双腿还在发抖,好公微笑着卷曲了食指,在我小弟弟上刮了一下,“小卵头子冻坏忒哉”,正巧,好婆为摞柴庐,刚刚打好一条新的稻秈,好公拿来把我一圈圈兜卷住,我的头刚好能伸出稻秈之外,像极了童话世界里的稻草人。
那个时候,正是娘一生当中的黄金时段,整个社会也开始举步进入上升通道,社会气色不再凄凄惨惨戚戚,但惨痛的个人痕迹显然已经烙在娘心灵上。娘上班轻松干活不累,也不用下田,工资可观,这个时候的娘,整个世界都是她的,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最倒霉,承接了她下嫁对世界的所有不满,发泄时不时像庐山瀑布那样,倾泻而下。如果天地有轮回,我想,我前世可能是贾宝玉或者沈三白,透支了福分,今生逼迫的把过度的福分退还老天。如果有来世,我希望投胎做一颗瑶池边的小草,不食人间烟火,冷眼世间繁华,又不会被践踏。
人生不幸“作”字始。好公第二次,是真的救我于倒悬。那时,父亲正在当猪倌,我忽然闻到一阵焦麦粞的香味,那香味,诱惑得直钻心田,嚵吐水由不得人,滴滴答答的从口里流出来。我在猪圈里,扯着父亲,死命嚷嚷着也要吃。焦麦粞像现在超市里的黑芝麻糊,当时是很难觅到的。焦麦粞做起来牵涉到很多道工序,哪是一时半会就能有的。父亲不是魔法师。父亲一开始和颜悦色,跟我讲道理,但跟馋得失去理智的我,又岂是讲道理能摆平得了的。父亲被我缠的没法,也发了脾气,最后,把挑麦扁担上的棉索绳解下来,把我捆绑住,吊悬在房梁上。那时候没有日式小电影,父亲学的是电视《红岩》里中美合作所的江姐绑,脚尖能沾地,头垂着却使不出力气,最多能勉强挣扎几下。起先,我还能扯开了嗓子哀嚎,后来,逐渐力气不支,哀嚎不动了。此时的好公,病况已经很重了,但还是勉强起床,踉踉跄跄地来解救我。
1984年临近中秋的某一天,又是一个阴沉沉的天色,我提着饭盒放学回家,在快要到家的田里,小队里一位刚进门的新妇在摘棉花,她对我说,你好公死掉了。那天傍晚,天阴着不见好转,我对死亡毫无概念,新妇告诉我的,我甚至在心里没有激起丝毫波澜。回到家,去好公好婆的落脚屋,看到好公已经被捅到了地上,面上蒙着毛巾,大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在无知无觉中,我第一次失去了自己最亲近的亲人。
从我家跨步出去,不足一千步的地方,有一块因吴家泾的摇手弯而自然形成的一片区域,是小队里的公共坟场,我们称之为周老潭。周老潭也不知埋了多少代人,无从考证,反正是新坟盖老坟。有些长年无人祭祀的无主老坟,就这样被新坟无情地覆盖掉了。坟主空悠悠的个人生命史,统统被埋葬在了日月深处,无可找寻。周老潭是一块白地,也就是不种庄稼的公共地块。和有人家居住的宅基之间,隔着一道半膝高的渠道,一跨过渠道,映入眼帘的是野气丛生。野草、荆棘、藤曼,往靠近摇手弯的河边,是茂密的芦苇,这里也是蛇、野鸭、白鸽出没的地方。小时候,我们白天也不敢来这里,夏天河里淴冷浴,也鲜少游到这头摇手弯。周老潭要到清明,或者国庆前的中元节,才会有人气。这个时候,也不知是谁,把周老潭清理得干干净净,小孩子才敢躲在父母后面,到周老潭转悠一番。
有一次晚上醒过来,突然想到,从1984年,到今天2024年,正好40年。我不是宣扬神秘主义,有时候,天地间的某种信号,能被人在睡梦中所接收到,这一点我确信。人的大脑真是奇怪,白天闪过的念头都是垃圾,睡梦中闪过的都是异样,但这些异样中却存有黄金一样的信号,以期被人捕捉、被人感应。这40年里,我去周老潭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去年,家里小动了一下,我费时费力,把剩余的一些建筑垃圾,倒在了周老潭滩涂上,这才发现,周老潭靠东两户做老板的有钱人家,造好了小洋楼以后,把他们自家屋后的老宅连同延伸出来的周老潭一大片土地推平了,看架势,是准备在屋后做个小花园什么的。由于年深日久,我不敢确定,心里在嘀咕,似乎好公的坟,在被平整了的新地的边角上。
看到这情形,我一时有点恼火,好公的坟,不是无主坟,大孙子小孙子还都在,三代之内,关乎家运。如果真被无端平掉了,是要讨说法的。我把心事放在肚子里,一直没说。不说的原因,嘿嘿,因为我心里有小算盘。好公不是我的好公,确切的说是堂兄的好公。他们是长房长子,我草包式的跳出来,不合适,惹人笑话。就这样,一直拖到今年的七月十五以后,某次,和娘说到宅基地的事,话题聊开了,这才聊到周老潭上好公坟茔的事,天巧地巧死巧活巧真凑巧,姑母由于高速公路拆迁,有两个煤气罐拿过来,正巧来到大门外。
姑母听了,也是错愕一愣,以为真的是老板人家大手大脚乱来乱来。好在走过去也是几分钟的光景,在我提议下,我、娘、姑母就找到周老潭,寻好公的坟。到了新地的边角,我指了指说记得好公坟在这个位置,娘和姑母仔细看了看,说我弄错了。我父亲兄弟不和,但姑母作为两家的中间人,来给好公上坟的次数要多,她反而熟悉周老潭的地理状况。在姑母引导下,我们循迹下去。往下走,都是讨厌的芦苇杆,拨开芦苇杆,没怎么费劲,在几块石头中间找到了好公的坟。坟堆不大,小气局促,挤在一个个相似的坟堆中间,由于长年窝在芦苇窠里,坟堆很是潮湿。姑母说,以前有一个小石碑,风吹雨打被砸坏了。好公的坟很破败,我看了有些心塞,有些许心酸,但更多的是无奈。想做些什么,正想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时,
娘说,“回转吧,好公的坟寻着了,现在不年不节,不好动坟的”。
我刚说想把芦苇砍掉一些,不能做什么但至少弄得周边清爽一点,
姑母接口说,“不关嫩事德,嫩死了,不是埋这里,大孙子才有资格埋边上,转吧”。
姑母一语中的,也可以说一剑封喉,我无话可说,只好瘪了屁管,灰溜溜跟在她们后头回了家里。
2024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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