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安瀾:一篇頂一萬篇 ——讀《中國文學發展史》小議 李嘉誠做塑料花發家。這個塑料花吶,好看,因為是沒有生命力的死貨,也不要精心侍候管理,如果更進一步,需要再逼真一點,可以望帛絹做的葉子花瓣上灑些香水。假花,既點綴了生活,提高了生活品味,又節省了管理、培育花卉的時間成本,李先生不愧為商業巨子,犀利地抓住了香港社會成長的商業環境,眼光一帖藥! 雖然一直講打假打假,但這個假顯然屬於“真亦假來假亦真”,無須去打。相反,能增加生活的舒適感愉悅度,所以生活需要假花,同樣,一本文學史,也同樣需要假花。那什麼是文學上的假花呢。遺憾,我天資愚飩,相信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每輒讀書,總要記一下。在我03年的讀書札記里,讀周國平《靈魂只能獨行》一書P155有這麼一句,“一個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詩足矣。”我是作為金句摘錄的,當時剛立志於學,對書藉充滿了虔敬。 22年過去了,讀的書也累積了不少,摘記也有5大本,對書也不再迷信,才真正覺察到“盡信書不如無書”這句真水無香的灼見。我們讀小學時,往往因為頑皮,斜穿過麥田,踩壞麥苗,走進學校里上學去。長大成年後,看到這個老闆那個有錢人,誤以為人生的成功也有近路,曾經無時不刻想着整一把夜草。直到歲月洪荒,漫過脖頸,才懂得,人生只能一步一腳印,扎紮實實得來的,才會得到真正屬於自己東西。人生出名、成家、富貴,我猜,地面上絕大多數人跟我一樣,都有這個夢想。“人同此心”,沒有誰生下來就是聖仙。我摘錄周國平這句話的時候,靈光乍現,周老師說的真好,你看唐朝有個崔護的詩人,僅僅憑着一首“人面桃花”就一詩定詩名,到現在流芳了一千好幾百年。現代,又有了茅盾文學獎的小說《人面桃花》,這“人面桃花”四個字就像被選中了妃子的村姑,倚馬可恃起來。 雖然古人早就說過生命有涯學無涯,但認真做文學,畢竟辛苦。你想,人都有七情六慾,你一個少年人困在青燈黃卷里埋頭苦讀,這多麼殘忍。所以,我想放任自己,“學無涯”是最好的藉口。但也許有一個天命一直在我頭頂,提醒督促我。我慢慢發現,不能因為“學無涯”,而放棄大量讀書,我學歷淺,這個一方面是自我發奮的內在需要,一方面是考驗自己毅力的外在需求。讀書是累積精神厚度,改變和提升精神層次的不二法門。你可以用機靈、靈巧來寫文章,取得一日之勝一時之勝,但絕對不可能有一世之勝。縱觀文學史,沒有哪一個人是出於機敏而久遠不倒的,就算是崔護,在《提都城南莊》之外,一同被《新唐詩》收錄的其他5首,也是鍛詞鍊句,表現出很高的文學素養,五律七律,清新雅正的格調,在盛唐詩人群中,雖不至於攝首,但也絕不驥尾。 人生得失,泰半有意為之,無心得之。就文而言文,李白杜甫當然是主動、有意識的潛心於詩歌創作,但一本《文學史》,讓李杜並列,扛起盛唐詩歌的兩面大旗,這顯然連他們自己都不會想到過。“倘想流芳百世,一首不朽的小詩足矣”,這句話我之所以說是假花,好看卻沒有生命力,就是它雖然漂亮,話說的一點都沒毛病,確實,有人以一首小詩而成為不朽的。但問題的實質是,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夫挑夫,是不可能突然間迸發出一首不朽的小詩出來的,不管大詩也好小詩也罷,都必需經過長期的積累、醞釀、提煉,在文學的涅磐中,才可能產生,就是孫悟空從石頭裡蹦出來,它也不是憑空的,也得有個因由和來頭。 說一首小詩能不朽,在我現在五十又五看來,像口中吃了燈草灰,很有點輕佻。周老師是哲學家,我聲量比不得他,當然難於駁倒他。他說這句話,並且出版在書裡,一定也經過認真的思考,或許我思考跟不上趟,這句話給我的第一感覺是走捷徑,使後學誤以為文學像斜穿麥田那樣,比比皆是捷徑。隨便甩幾個花招,就是文學家。仍而事實上,在文學發展史上留下名字的每一個人,哪一個不是焚膏繼晷,文心血鑄,很多人落得衣食不全貧困潦倒,可惜那時候沒有公眾號打賞,不然,多少也可以濟一下急難。 一本《中國文學發展史》,文人有無恥、有缺德、有無形,像宋之問因為“年年歲歲”把外甥劉希夷給害了,卻沒有記錄一個文人因為偷屎乖憑一首小詩流垂千古,如果劉大傑敢這樣寫,那劉大傑的文學史研究屁也不是。我讀到的《中國文學發展史》,除了受制於作品流傳的歷史因素外,判斷和評說一位作家的文學成就,無一不是從這位作家的早中晚期的作品,從他的文學觀點和他的文學實踐,從他的才情和文本乃至作品的影響力,來評述他文學史的地位和價值或貢獻。只有大量的、優秀的……苛刻一點說,能影響後來文學發展走向的作家作品,才能算得上真正意義上的“流芳千古”,在任何一個行業門類里要流芳千古,都必須無數的汗水努力鋪墊,更甭說“一首小詩”,周國平的荒謬,在於作為一個有文化影響力的人,不應該說這樣的話。 人的秉賦不同,像李白,天生就是詩人。EMBA總裁班培養不出,郭台銘的蘋果流水線上生產不出,青蓮兄的脾氣,做不了迎來送往的政府辦公室的主任,也學不了納蘭做皇帝的近侍,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李白在權貴林立的長安城裡,啥也不是,盤桓在不屬於自己的貴胄圈裡格外不自在,只有雲遊四方,訪仙問道,才是自己最身心舒適的存在。有的人註定浪跡江湖,有的人註定傍王乞食,雖然同道為文,也是各按天命。每個人都有自己運行的小宇宙。 窮之酸,窮之枯,窮之嘆,窮之諮嗟,絕大多數受窮的文人都留下過這樣的哀嘆。李白不例外,腆着臉說,我也如此。所以他們的落魄,那種浸入骨髓的世間寒,我有強烈的感同身受。下面白居易讚揚張藉這一段,我一字不落抄下來:“張君何為者?業文三十春。……讀君學仙詩,可諷放佚君;讀君董公詩,可誨貪暴臣;讀君商女詩,可感悍婦仁;讀君勤齊詩,可勸薄夫淳;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從青衿歲,迨此白髮新;日夜秉筆吟,心苦力亦勤;時無采詩官,委棄如泥塵;恐君百歲後,滅歿人不聞。……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讀君詩,亦知君為人;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白居易同志說的太好,我不忍心削減一個字,這一段既吃合我現在的主題,更吃合我過往淤積的心境。我們看到,繼往開來的詩人們,買不起筆墨用枝杈在塵土地上寫,做了小吏節衣縮食繼續寫,貧病交加餓着肚皮是個寫,眼睛瞎盲住在陋西巷還是在寫,只有一個叫賈島的和尚不寫,但他又推又敲把首都的大書記衝撞了;有這樣的勁頭,有大量的作品,倘且不算數,白兄還悲哀的預測“滅歿人不聞”。這相等於告訴我們,今天啃冷饅頭寫出來那些青雋沖澹的詩,在當世變現不了一杯酒,在身後留不下一個名,這對張藉們是何等的打擊。儘管慰藉無門,但有藉一族仍無怨無悔,寧做壽頭(豬頭)不做乖頭。反觀周老師口輕飄飄,說憑一首小詩,“一篇頂一萬篇”,立足千古,我想即使你千年的才氣集於一人,一部《中國文學發展史》也不可能一個人唱獨角戲。人道毒,天道靖,依傍權力,朋比分肥,吃盡當世紅利,享盡身後名利,掃蕩天下福利的故事,連揚子江說書也不敢這麼講,世上當真有這般討巧的事?如果在人世間,真有發生了此等美事,只有一隻解釋,不是中國文學退化了,便是中國人種退化了。 否則!何解? 2025年6月1日 |